暮霜揭开妆台上的灯盒,里面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立即在月色下绽放出柔和光华,照亮了四周。
    像这样的夜明珠,屋子里还有九颗,全部打开后,明珠辉光能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屋里的装饰摆置,无一处不典雅精致,光是她身前的这一张梳妆台,便要比一般的梳妆台大上两倍,是着能工巧匠按照花惜月的喜好专门打造。
    桌脚雕着攀援而上的凌霄花,桌面的镜台则是一朵盛开的牡丹,牡丹花层叠的花瓣内,托着一面浑圆的水银镜,镜中映照出一张精致的面容。
    暮霜要以花惜月的身份在人间行走,必然也得承了她的模样。
    在奈何桥畔时,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暮霜没怎么看清花惜月的长相,如今对着镜子照看,才发现她生得这般好看。
    脸蛋小小,娥眉弯弯,琼鼻微翘,唇若含丹,除了这双眼睛,还留有她自己的一些痕迹外,其余皆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她变成这样,重烛还能认得出她来吗?
    暮霜托腮忧虑了片刻,又重新振作起来,乐观地想,就算重烛认不出她来也没关系,等他们见了面,她一定要第一时间跑到他面前,告诉他,我回来了!
    虽然她在天上只过去了一年半载,但人间却已过了五百年,五百年未见,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呢?
    如果是她记忆中的小黑蛇的话,他大概率会紧紧皱眉,瞪着她,将她全身上下都检查一遍,确认她安然无恙,然后扬起下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口是心非地说道:“你还回来做什么?你不是不回来了么?我才没有在等你。”
    暮霜想象着他的样子,扑哧笑出来,她想,她得先准备一点礼物,到时候好哄哄他才是。
    天快亮的时候,罩在这座院子上的禁制终于有了动静,暮霜听到一串脚步声渐行渐近,最终停在了被封锁的寝室门口。
    “月儿,爹爹再问你一遍,你可想通了?”
    门外来人正是花惜月的父亲,望月城如今的城主,花明呈。
    自望月城被收入魔尊掌控后,他这个城主之位便始终处于风雨飘摇当中,那重烛麾下魔将对望月城虎视眈眈者众,不少人都想将他从这个位置赶下去,好瓜分这一座富庶之城。
    花明呈投效重烛之后,日子也并不好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这个城主就做到头了,否则,他也舍不得将自己捧在手心里的明珠献给别人。
    屋子里有了一点动静,听上去是女儿从内室出来的声音,花明呈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月儿,你以为爹爹做这些,就真的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城主之位么?如果卸了城主之位,也能保得家人平安,爹爹早带着你们一同离开望月城了。”
    “可是,月儿,爹爹处在这个位置上,早已是身不由己,一旦失势,等待我花家的结局,便是被人一拥而上,扒皮吸血,瓜分干净。月儿从小聪慧明理,爹爹不信你会不明白爹爹的处境。”
    花明呈抬手摸了摸廊下垂挂的琉璃鲛灯,他打从心眼里疼爱这个女儿,为女儿院中置办的物什,皆是上上之品,单是她闺房门口这一对琉璃鲛灯,市价便要百金。
    他任了两百多年的望月城主,积蕴深厚,花家属实是一个大肥羊,这样的肥羊一朝若失了权势,后果可想而知。
    花明呈手指的动作倏地收紧,捏碎了鲛灯下悬挂的一串珠链,眼中透出几分厉色,“爹爹会将那个侍卫派来你身边近身保护,可见我对他的信任,可他倒好,不但辜负了我的一番信任,竟还对主子生出觊觎之心,妄图带你私奔。”
    “他要是真有本事能护你周全,便也罢了,可他偏偏连从我手下逃脱的能力都没有,又凭什么来护你余生?”
    “月儿,你怎么能为了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无能之辈,就憎恨爹爹呢?”
    花明呈说到锥心之处,字字含泪,听得人无不动容。
    暮霜立于屋内,透过门上明纸,能隐约看见他颓然垮下的肩背。
    暮霜做鸟时,只在鸟窝之中享了片刻父母的疼爱,只记得每次给她喂食时,鸟爹鸟娘快要戳进她肚子里的鸟喙。
    成仙之后,她一直孤身一人,后来被罚下凡尘,也未曾享受过父母亲情,是以,她并不懂花惜月父女之间的情分,也难以评断,究竟谁才是对的。
    不过,花惜月的事,她这个后来者,也没有资格评论是非对错。
    暮霜谨记着自己下凡的目的,眼见花城主欲要转身离开,她急走两步,来到门后,伸手贴上门扉,唤道:“爹爹。”
    门外的身影一顿,猛地回过头来,“月儿,你肯跟爹爹说话了?”
    暮霜隔着门扉点了点头,说道:“月儿愿意听从爹爹的安排。”
    ……
    暮霜下凡数日,天上不过只过去小半个时辰。
    锦施嘴上应诺着卯日星君不惹事,但心中难免不平,她从光明宫出来,便径直去了司命星官掌管人间历劫的星衙,想要看看那小山雀当初下凡历劫时,到底经历了什么。
    只可惜,她还没踏入星衙就被拦在了外面,那星官都没听完她的话,只听她提到“暮霜”这个名字,便打断她道:
    “除非得上头允许,否则下凡历劫的命牒档案只有本人能够查询,更何况,暮霜仙子的历劫档案已被司命星君亲自调走,你若想看,只能去找星君。”
    锦施吃了个闭门羹,心头忿忿不平地从司命星宫离开,回了三重天悬圃花园。
    她一进悬圃,便被莳花长老召集过去,众多莳花仙子站在一起,听那长老扬声道:“暮霜仙子养在兰花圃里的那一群小熊蜂飞散了,女夷夫人方才示下,命你们暂且先放下手里的活,去将小熊蜂寻回来。”
    莳花仙子们互相看了看,有人小声地嘀咕道:“不就是一群蜜蜂么,反正都是采花酿蜜,又飞不出悬圃园,找它们做什么。”
    那长老狠瞪了那人一眼,“女夷夫人当着众多仙神的面,答应了暮霜仙子要照料好她的熊蜂,便一只也不能少,悬圃之中危险的灵植不少,不能叫它们飞去了那里,废话什么,还不快去找!”
    莳花仙们被教训一通,飞散出去,去寻找熊蜂了。
    锦施亦随便择了一个方向找过去,她面上虽没表现出来什么,心中却早已塞满不平。
    那小山雀以往在悬圃园中,就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仙罢了,如今倒是一下成了这九重天仙界里的风云人物,不但得到天帝陛下亲自召见,连女夷夫人都要反过来为她忙活了。
    就连那一群烦死人的肥蜂子,现如今的身份地位,都跟着水涨船高。
    真真是好一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那山雀凭什么啊?这些本来都该是她的机缘!
    锦施越想越是气愤难平,发泄地踢了一脚旁边的花丛,正巧一只蜂子从花朵上被摇下来,嗡嗡振翅跌跌撞撞地飞起来。
    一瞧那蜂子肥硕的体型和笨拙的飞行姿势,锦施便认出来。
    她扬手一挥,一股气浪打过去,将半空的熊蜂打落地上,随后走过去,掐着熊蜂翅膀捻起来,熊蜂在她指尖挣扎,翘着屁股想要扎她。
    锦施冷笑道:“你们这些丑虫子,好好在兰花圃里呆着乱跑什么?怎么着,真以为你们主子有了后台,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她对窃了自己机缘的山雀不满,看山雀养的熊蜂也越发不顺眼,现下见不到那山雀,便想将心中的火发泄在这只熊蜂身上。
    谁叫这些小东西要乱跑呢?正如那长老所说,悬圃园这样大,其中危险的灵植亦不少,意外死上一两只也在情理之中。
    锦施揪住熊蜂翅膀,想要扯断,忽而想到什么,又松开了手,她捏着熊蜂找到一处隐蔽的树丛后面,轻声道:“那山雀素日里也没什么朋友,就喜欢跟你们这一群蜂子絮絮叨叨,想来应该跟你们说过她在凡间的经历?”
    熊蜂在手上扭个不停,翅膀不停地嗡嗡响,还没有放弃挣扎。
    锦施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张灵符来,贴在自己耳朵上,灵符光芒一闪,没入她耳内。
    这张灵符被称为“万物声”,是一个逗趣儿的鸡肋符箓,贴上符后便能听明白诸如熊蜂这样的低等生灵的声音。
    锦施乃是卯日星君的亲属,大家都知道她来悬圃园中当差,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等着合适的仙职空缺,悬圃园里的莳花仙巴结她都来不及,经常送她些小玩意儿。
    这不入流的小玩意儿,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
    锦施一贴上符,那烦死人的嗡嗡声,就变做了人言,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坏仙子!就是你抓住我威胁暮霜,暮霜才会被打下凡尘,打一次不够还要打第二次,我们又有好久都见不到暮霜了呜呜呜……”
    “哦,原来还是一只熟蜂。”锦施笑道,掐住它肥滚滚的肚子,“快说,暮霜回来后,有没有告诉你们,她在下界都经历了什么?”
    熊蜂嗡嗡道:“我才不会告诉你,坏仙子,你才该被打下凡尘受苦,永世不得超生。”
    “是呀,这么天大的造化,本来该是我的,却被你们主子捡了去。”锦施威胁道,“你不说,我就吃了你。”
    她说着,面上显出麻花色的鸡头轮廓,尖尖的喙朝着熊蜂啄去。
    熊蜂被吓得尖叫,又逃脱不了,最后嗡嗡叫着求饶,“我说,我说。”
    锦施听那熊蜂嗡嗡说完,指尖一边搓揉它,一边沉吟道:“你说,她带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上天来,却因为凡物入不得天庭,只能被丢弃到落尘渊里?那东西真有这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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