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暮霜便被喊起来沐浴更衣,盛装打扮。
    侍女们拿着浸润了桂花汁的玉梳,将她的一头秀发梳理得柔顺亮泽,盘绕成髻,再一样一样佩上精美的钗环,镜子里那张本就绝色的容颜,被脂粉涂抹得更加美艳,实实在在便宛如一朵鲜妍欲滴的富贵牡丹花。
    这样美丽的一张脸,连她自己都要沉醉了。
    暮霜换好了一身华服去向花城主请安,一路行去,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会露出难掩的惊艳之色。
    花明呈初见她时,亦是一脸赞赏,对自己女儿的美貌很是骄傲,有这般容貌,再有相近的性情,即便是磐石想必也能给他挪个地儿。
    他围着暮霜转了两圈,细细打量片刻,忽而想到什么,当即摇了摇头,唤来为她打扮的妆娘。
    “今日的妆容不好,去给小姐洗了重新上妆,不要这般浓艳,要素雅一些,钗环不必太多,只需……”他顿了顿,思索片刻,“只需一根梅花簪子略作点缀便可。”
    于是,暮霜又被一群人簇拥着回去院子里,经受新一轮的洗洗涮涮,一边顺从地被人摆弄,一边打起瞌睡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轻柔的喊声,“小姐,醒一醒,妆化好了。”
    暮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往镜子里看去,镜中的富贵牡丹花像是被一场春雨洗过,铅华尽去,变作了不染尘埃的出水芙蓉,清丽脱俗,天然去雕饰。
    这一回,花明呈满意了,少了满头的珠翠,暮霜也轻松许多。
    为了迎接魔尊的大驾光临,不止是城主府,整个望夜城都绷紧了弦,还不到日落时分,各大主街便早早挂上了模样各异的花灯。
    璀璨的灯火连接成纵横交错的长龙,与落日余晖相互辉映,在城池上空氤氲出一重霓虹光雾。
    暮霜随花城主出城迎接魔尊,她坐在轿辇中,被街道两旁的灯盏吸住目光,一路上都舍不得放下帘子,侍女拦了几次,实在拗不过自家小姐,只好帮她撑着帘,让小姐能看个尽兴。
    花城主出城十里相迎,可见对魔尊的敬重。
    夕阳只在天边余留一线之时,一行黑骑从遥远的天际疾驰而来,倏忽间,便到了近前,从上空飞落至地。
    黑骑护卫着中间一辆高大的马车,车身以漆木为底,金边描绘,雕龙篆凤,宝盖腾光,驾车的三匹骏马,浑身皮毛油光水滑,如浓墨泼染,脚踏飞火,头顶鬃毛亦如烈火燃烧。
    车上垂挂的帘幕随风扬起一角,隐约可见里面斜倚着的身影。
    暮霜早从轿辇中下来,跟随在花城主身后,上前去参拜。
    在出发之前,花城主特意叮嘱过她,叫她迎接之时,勿要抬头,勿要心急,免得被人瞧出功利之心,反落了下乘。
    但此时此刻,她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近前,暮霜又岂能真的忍住不去看他。
    她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偷偷抬眼,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朝那幕帘之后投去一眼,恰时正有一阵风拂过,幕帘摇曳,掀开一道缝隙。
    车内的人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偏过眸来,精准地捕获住她的目光。
    暮霜端端地与那一双冰冷的黑眸撞上,萌动的心跳蓦地一滞,恍惚间,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悬圃园中,躲在桑叶之下。
    那魔界太子令人战栗的眼神,与当下她所望见的这一双眼睛重合。
    暮霜下意识缩起脖子,垂头躲开了他的眼神,花明呈见此情形,不动声色移过身形挡住身后小女,拱手行礼道:“属下恭候多时,特来迎尊上进城。”
    重烛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淡声道:“有劳。”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一阵骚动,群鸟从林中惊飞,慌不择路四散飞窜。
    只见一道流光从那林中极速射出,携着呼啸的破空之音,直冲魔尊车驾而来,护卫左右的魔将立即迎上前去,接连三刀斩向那道流光。
    流光被一劈为三,其中两道流光势弱,斜插入地,化作两枚断箭。
    剩下的那一箭显然是灵力最盛的一箭,即使被多番削弱,还是突破了护卫的拦截,冲到了车辇前,骏马嘶鸣,箭上劲风卷开幕帘,重烛的身形彻底暴露在外。
    “重烛!”暮霜惊呼,来不及多想,立时便要冲过去,被花明呈一把攥住手腕,大惊失色地将她紧紧护在身后,低斥道,“你干什么?别乱来!”
    他花明呈就算再无用,也不愿拿自己女儿的命去讨好魔尊。
    重烛余光扫了那对父女一眼,没有错过他们二人这暗地里的小动作,他从容抬手,五指成爪,掌中魔气涌动,抓向冲他而来的利箭。
    却不料一抹黑影忽而从旁侧飞窜出来,猛地撞上箭尖。
    利箭被撞得偏转,笃一声钉入车身的立柱上,箭尖下,一只小雀被利箭穿透翅膀,啾啾低鸣两声,便昏死过去。
    重烛眼神一凝,往那已沉入夜色之中的山林望去一眼,立即便有魔将会意,领命奔入林中查探。
    他抬手握住长箭,掌中魔气眨眼间便将箭身灵力侵蚀干净,灵箭化为飞灰,翅羽染血的小雀掉落下来,被他接入手心里。
    重烛并指从小雀身上挥过,那小雀身上妖气流动,身形拉长,在他膝上化作一名窈窕女子。女子一身白裙,长发披散,臂上的伤口鲜血淋漓,点点洇开,如裙上大片盛开的红梅。
    重烛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女子的面容终于从凌乱的发丝下露了出来,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张脸,目光微垂,扫见女子手心紧紧捏着的一物时,神情才倏地变了变。
    车外的暮霜和花明呈正好能将那女子的面容看得清楚,又将重烛骤变的脸色看在眼里,心里同时咯噔一声,不约而同地冒出同一个念头来。
    ——哦豁,被人捷足先登了。
    暮霜心中着急,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抓住重烛的手,告诉他,那不是我!
    虽然她跟以前的自己长得一模 一样,但那不是我,虽然我跟以前的自己长得不一样了,但我才是真的我!
    暮霜险些都要被自己绕晕了,她脚步刚动了动,重烛已抬起手来,振袖一挥,幕帘重新落下,将车上两人的身影完全掩盖。
    他的声音从车内幽幽飘出,似笑非笑道:“花城主,愣着作甚,难不成还有下一出好戏等着上演?”
    花明呈回过神来,连连告罪,急忙将魔尊车驾迎入城内。
    因为这一打岔,再加上那重伤的女子,重烛显然已没了观赏灯节的兴致,一行车队朝着城主府疾驰而去,暮霜的轿辇跟在后方,她从轿辇上下来时,只看到重烛急匆匆跨入大门的一片衣角。
    花明呈跟在重烛身后,大声吩咐,“去把城中的医修都请来!”
    重烛不信任那些医修,命道:“给桑莲传信,叫他立即动身前来望夜城,不得耽搁。”
    他身边侍卫垂首应是,前去传信去了。
    暮霜快步追上去,却被重烛的侍卫拦在后方,只能遥遥看着他被簇拥着进了主院,魔将很快接管了主院的护卫之职,就连花明呈这个主人都被赶了出来。
    暮霜被花城主拽着离开主院,两人坐在花园的亭子里,一同望着主院的方向叹气。
    暮霜问道:“爹爹,里面情况如何了?重烛他真的认了那个女子么?”
    花明呈竖指在唇边“嘘”一声,急着去捂她的嘴,斥道:“说了你多少遍了,不能直呼尊上的名字,人就在府上,咫尺之遥,你唤他的名字,就跟在他耳边说话,有什么差别?”
    暮霜抿上嘴,颓丧点头,不情不愿地表示自己知错了。
    她喜欢喊重烛的名字,以前玩闹起来,还会故意黏黏糊糊地唤他“重重”,或是“烛哥哥”,每次都叫得他耳根通红,扑过来用蛇尾巴缠住她,让她不准乱叫,若是再叫,再叫就把她吃掉。
    现在却只能生疏地称呼他“尊上”。
    暮霜和花城主对视一眼,两人又一同叹了口气,虽然两人心思不同,但他们目的一致,现在这个一致的目的,眼看就要夭折了。
    静默了好一会儿,花明呈望见一人飞掠进了主院,他估摸着那位魔尊这会儿应该没工夫听墙角了,他挥手竖了一道隔音屏障,才开口道:“尊上看上去很紧张那个女子,为了她,连夜将巫医都叫来了,可见是真的上心了。”
    暮霜双手绞着袖摆,越发坐立难安,“他怎么能随便乱认人。”
    花明呈亦疑惑道:“我曾听说过,以前也有不少人冒充那雾隐山的小酒娘,或说是转世,或说是借尸还魂,亦有容貌相似者,可皆入不了尊上之眼,为何今日这女子就能被另眼相待?”
    他默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凝重下去,忧虑道:“这一回,那女子,莫非是真的?”
    暮霜脱口而出,反驳道:“不是。”
    花明呈转过头来,眯眼盯着她,此时方有空暇思及起先前她行为的异样,眼底生出怀疑之色,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暮霜后背一凛,眨了眨眼,故作冷静地垂头:“爹爹不是说过么?花家的未来都在魔尊的一念之间,我……也是体谅了爹爹的苦心,才愿意去行讨好之事,如果她是,那我们之前的努力,不全都白费了么?我只希望她不是。”
    花明呈叹息一声,“好月儿,委屈你了。”
    两人再次往主院望去,花明呈喃喃道:“希望她不是吧,若是的话……”
    他晦暗的目光隐没进灯影之中,后面的话语含在唇舌间,悄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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