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再次穿过沙漠推土机推出来的道路,两侧的梭梭林像禁卫军一样守护着这片土地,风沙不再起舞。
    还是那栋两层的白色楼房,普普通通,但郭阳看着沙海农牧几个字的感觉都不一样了,就像是几年不见,孩子从牙牙学语,突然变得亭亭玉立了。
    小白楼房前的院子里,除了几辆皮卡外,又多了辆厢式货车。
    罗修上前核实了翻种类和数量,没有差错,付钱,工人开始卸货。
    “开两辆皮卡车来,直接拉到育苗温室去,找李奇。”
    陆汉斌在安排着工作。
    郭阳则趁这个时间到其办公室看会儿资料。
    因为就是栋两层民房,办公室只有10余个平方,放了两张沙发,和一张两米多宽的办公桌,一盆绿植。
    空间略显逼仄。
    桌上除了电脑,还放着一摞书籍,各种书籍都有,《防沙治沙与生态环境实务技术》,《排灌机械节水技术》,《野生牧草的引种驯化》,《种草养羊技术》……
    最上层放着一本2004年出版的《华夏治沙启示录》,电脑前放着本《华夏防沙治沙法》。
    看样子是经常翻。
    郭阳拿起看了看,启示录主要讲述了50年来华夏防沙治沙的成就、经验和启示,有很多科技治沙、工程治沙的理论知识。
    另外一本则是法律条规。
    两本书都做了很多标注,尤其是法律条规和各类政策补贴,几乎密密麻麻的写满了。
    有些法律法规的一侧,还简略的写了时间,和遇到的示例。
    哪些补贴已申请,未申请,也做了相关记录。
    图文并茂,但理论知识太多,郭阳没想到陆汉斌研究的这么深。
    但想想也是,十几万亩,每年近两亿资金的担子压在他身上。
    盯着的人数不胜数。
    集团的监管,下面的员工,当地的百姓和地痞混混,地方政府……
    头脑里没点真东西,沙海农牧可能中途就撑不下去了。
    除了书外,文件架上还有很多等着审批签字的油费报销单、验收单、付款申请等各类文件。
    看了一小会儿,陆汉斌就上楼,进了办公室,其身后还跟着名三十来岁的女性,在这沙漠边缘容貌算是出挑的了。
    郭阳从其办公椅上起身做到了沙发上,指着那摞书笑道:“没想到,嘉禾高层多了名治沙专家。”
    “我算哪门子专家,就是中午时分看看。”
    陆汉斌在办公椅上坐下,“我先审几份文件,弄完就走。”
    “你忙你的。”
    郭阳在办公区转着,很普通的环境,就像是未来农村各地的村政府一般,一栋两层小楼,一个宽敞的院子。
    继承了嘉禾一贯以来的作风。
    朴实无华,农业嘛,实用就行了,搞那么花里胡哨干嘛。
    但企业总部还是把逼格弄上去的。
    郭阳也没和人闲聊。
    晚上的酒局,人数也有近20人。
    郭阳想叫上大哥大嫂,但两人拒绝了,还说他事业心太强,回来就一直在忙。
    郭阳默默听着,对亲人也充满了愧疚,只能从物质上进行补偿。
    沙海农牧十几万亩沙地,分成了六大片区,三个项目部,一个公司驻地。
    此外,还有个日光温室。原本是天禾种业派人过来建立的,后来直接挂到了沙海农牧旗下。
    20来人,参加的除了公司驻地的员工,就是各片区的主要负责人。
    基层的技术员和管理人员还有几十个没来,郭阳准备过几天再每个项目部都去看一下。
    等陆汉斌等安排好,一拨人向早就定好的饭店驶去。
    郭阳透过后视镜看了一下,好家伙,清一色的皮卡车,每辆车都印有鲜明的沙海农牧字样。
    这阵势,不像是去吃饭,倒像是去干仗似的。
    沙海农牧有十几辆皮卡,如果全凑到一起,那行驶在沙漠里的气势?
    郭阳想到了非洲军阀打仗时的场景。
    晚上借着和员工接触的机会,郭阳用他那三流的演讲水平、一流的画饼技术给员工做了次思想建设。
    也借着沟通对沙海有了更多的了解。
    人数多,管理还是略显粗放。
    但如果以现有的条件来看,基层人员其实是略有不足的。
    比如说平常专业的治沙队伍是每天3000多人压沙,但突击的时候经常是一两万人,或者两三万人栽树。
    四十几个技术员,平均每个人最少要管70多个工人。
    有过相关经历的朋友,都知道这是多么魔鬼的一幕。
    郭阳前世有管理80多个工人种地的经历,那感觉别提了,仿佛一锅会动的饺子在土地里乱窜。
    眼花缭乱,无从管起。
    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所以,每个片区负责人都有说突击治沙栽树的效率太低,专业治沙队伍虽然价格高,但个人效率更高,一个人一天可以压1亩多草方格,人数扎堆就可能只有六七分地,甚至更少。
    还有些问题。
    比如说,每个片区都有独立的后勤,但仓库又是统一的,距离远,每次要物资都得提前几天就开始协调。
    项目部的住宿环境差……
    下面的片区长胆子很大,丝毫不顾及陆汉斌就在跟前。
    片区负责人基本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能这也是敢说的原因之一。
    郭阳看着脸色如常的游走在举杯换盏之中的陆汉斌,知道其艰辛。
    沙海和嘉禾集团一样,都是管理水平中庸的公司,集团靠优质的产品突围,沙海则靠母公司源源不断的资金注入。
    但沙海直接和农民打交道,难度肯定还要大上不止一筹。
    借着酒劲,也有人明里暗里向郭阳打小报告。
    神秘兮兮的。
    “农牧户和政府签订治沙协议,其成本只要1000元每亩就够了,沙海治沙成本干到了3000元以上。”
    “公司高层贪污得厉害。”
    “有人中饱私囊。”
    “采购的也有猫腻。”
    “每次报个油费抠抠搜搜,拖拖拉拉的。”
    郭阳只是默默的听着,也不表态,也不制止。
    事后,他和陆汉斌,张竞,庄正等几名老员工又找了个地喝了会儿茶。
    提了一嘴这事。
    陆汉斌很平静,甚至还有心思说说笑笑,“上行下仿,如果我敢乱搞,下面的人更搞乱来。
    此前就曾发现过虚报用工数的现象,给自己的亲朋记上工,却又不去现场干活,谎报树苗,虚假报账,指挥水车去给别家梭梭浇水……
    开了不少人,下面的人鬼精着呢,对车辆也不爱惜,私用滥用,一年油费、保养保险、维修都要一两百万。
    后面就把车辆权限收紧了些,全交到外地来的技术员和大学生身上,也出了不少洋相,开车撞到树上,撞到野猪,但这些人爱惜车,定时清洗,按时保养,也更守规矩。
    还有树苗,第一年苗木不够,就对外采购了批,结果是老小苗,根系全蜷缩成团,只能及时止损;
    生态移民到疆省的一千人跑回来了八九成,起了矛盾,找政府再度移民;
    新栽的梭梭没有骆驼吃叶子,再生不快,缺肥,鼠害……”
    郭阳听着陆汉斌诉说着各种细节,也不打断,做农业吃过的亏是变着花样来。
    他莫名的有种亲切感,仿佛再次回到了一线的农业生产上。
    陆汉斌说道:“我此前参加过一个培训会,遇到一个果业公司的老总,他说农业职业经理人这行越往上,口碑就越重要,管理能力反而降到了第二位。”
    郭阳前世今生也多次听到这话,颇为认同。
    农业管理的性质就决定了它必须充分放权,因为变数太多了。
    所以就需要职业经理人有很好的操守。
    但这样的人又很难发大财。
    比如苗木这事,陆汉斌如果敢或者有搞小动作的心思,随便弄点次苗或者找亲朋弄个苗圃,从嘉禾身上谋取上百万的利益很轻松,还看不出丝毫破绽。
    或者只为捞一笔就跑,三年随随便便搞一两千万。
    水至清则无鱼,郭阳也不愿去深究,治沙的效果已经看到了,给陆汉斌留点活动的空间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还是想看看细节,治沙成本都花在了那些地方……
    看着张竞,还是那个文艺范儿,但如今又多了份历练后的成熟。
    “张竞,你的摄影还在记录没?明天我看看。”
    张竞说:“一直在记录,现在可能有点乱。”
    “没事,我就想看看,有机会的话,这次大领导来了,也给他看看。”
    张竞笑道:“我和汉斌之前商量着,等青土湖恢复成湿地了,剪成纪录片再找地方播放。不只是沙海的,我们还在收集过往的历史资料。”
    郭阳赞赏的说道:“想法不错。”
    第二天,郭阳如愿看到了张竞的记录,他主要看的还是视频。
    肆虐的风沙,扬尘遮天蔽日,沙暴起时,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骇人的盐碱皮,密布的机井,掩埋的房屋,干涸的水库,肆意排放的污水,背井离乡的生态难民……
    不知过了过久,
    朴实的画面上,出现了数百辆推土机、装载机、翻斗车,无数沙丘被夷为平地。
    搅得沙窝热如流火,沙海人就在这火一样的沙海中挥汗如雨。
    艰苦卓绝的鏖战使人人面如古铜,损坏的车辆零件不断的被拉走。
    从黄河调水的沙漠古河道,水库清洗,河道清淤,高低压电路,扬水站,机井,连成排的水车……
    现在,这里绿洲浩渺,一望无际。
    看完。
    “这三千多元的治沙成本也不贵。”
    陆汉斌苦笑道:“犯了许多错,遭了很多冤枉钱,国家的直接补贴,地方的苗木补贴,设施补贴这些都还没算进去。”
    “两年半前我就说过。”
    “我愿意承担你犯错的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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