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熟门熟路地翻过高墙,在前院转悠了一圈,没找到人。正觉纳闷,绕过回廊一路深入,才?在湖边看?见个静坐的?背影。
    湖中仅剩一片凋残的?枯荷,颜色苍黄,折断的?老茎直挺挺地杵在水面上。湖水一片深绿,稀稀疏疏地浮着从?别?处飘来的?落叶,偶尔才?有一抹金黄的?鱼尾游过,很快又?沉入水底。
    “这?么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宋回涯站在他身后,探着脑袋看?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有趣的?东西,干巴巴地问,“看?水吗?”
    高观启回过头,给她的?不?解风情递来一个鄙夷的?白眼。
    这?一照面却是将宋回涯给惊到了。
    面颊消瘦、唇色惨白,全然不?见往昔的?光鲜,不?比身前那几片雪压霜欺的?干荷好上多少。不?过短短数日未见,衰颓得像是变了个人。
    宋回涯嘲谑道:“你父亲是开坛做法,招个阴魂来缠你了?演得这?么像。”
    高观启说:“我做事?,几时不?用?心??”
    他将手里的?鱼食都洒下去,拍拍手,提起一旁泥炉上正热着的?酒。
    宋回涯见他半条手臂的?肌肉都在发颤,以致于连个酒杯都握不?稳,一口?酒送不?进嘴里先洒出去一半,古怪问道:“你病了?”
    高观启嘴里没句人话,张口?就是奚落:“是啊。想?是跟那病痨鬼说了两句话,被?染了病气。”
    宋回涯一听就知道他说的?病痨鬼是谁,听不?顺耳,呛声道:“也可能是你坏事?做尽,报应来了。”
    高观启还有心?情说笑:“你小看?我了。世上若真有报应,我做过的?恶事?,可不?是病一场能抵得消的?。”
    说着不?忘带上他的?好父亲,一块儿骂上几句:“高清永更是挫骨扬灰一百次都嫌不?够。该一次次受尽极刑,一遍遍地生不?如死。”
    他说着又?喝一口?。喉结用?力滚动,艰难将酒水咽下。
    宋回涯半蹲下身,皱眉道:“你生病了,还喝那么多酒?”
    高观启笑容苍白:“疼啊……宋回涯。”
    宋回涯觉出不?对,两指按住他的?酒杯,说:“你中毒了。”
    “是啊。”高观启笑说,“宋大侠真是慧眼如炬,这?么快就瞧出来了。”
    他这?张嘴是真招人烦,死了想?必都能自己修炼成精继续骂人。
    宋回涯想?抬腿踹他一脚,见他半死不?活,又?怕直接将人踹死。跟着坐了下来,拿剑碰了碰他胳膊,问:“是高夫人替她儿子报仇来了?”
    “呵。”高观启哂道,“她是恶毒,却没那个胆量,还得是高清永那畜生才?能这?般丧心?病狂。我真是等不?及要杀了他!”
    宋回涯亦是开了眼界:“人活得久了,是能见到不?少新鲜事?。天底下居然还有你们这?样的?父子?”
    “父子?”高观启嗤之以鼻,“我猜,他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亲生骨肉。”
    宋回涯靠近过去,兴致盎然道:“哦?怎么说?”
    高观启满脸鄙夷之色:“不?过是他为自己的?无耻寻的?一个借口?,有什么好说?”
    嘴上还是痛快骂道:“高清永算个什么东西?而今位极人臣,忘了当初是乘的?我娘的?东风。我娘素来瞧不?起他,觉得他心?胸狭隘,即便真的?得志,也掩不?去一身小人之相。是我外祖父,极为欣赏他年?轻时的?才?情,定下的?这?门亲事?。本以为,他不?过是池塘里的?一条小小泥鳅,喂得再肥,翻腾得再厉害,也惊不?起多少的?风浪。岂料,呵,他还有能乘风化龙的?一日。”
    高观启提及旧事?,冷静被?掀翻在滔天的?恨意中,目眦欲裂,呼吸急促道:“我外祖父一去,高清永小人得志,再无顾忌,将他藏在乡下的?逃生子给带了回来,明目张胆地让我喊他大哥。那野种也配?后来谋得权柄,更是将那贱妇杨拾春也接了过来,只为羞辱我娘。他摧眉折腰半辈子,纵然爬得再高,也在我母亲面前抬不?起头,只想?叫我娘屈从?服软,同那贱妇一样,对着他卑躬屈膝,好满足他可笑的?自尊。”
    高观启没有血色的?脸庞因愤怒烧出了一片薄红,了无生机的?暮气也随之淡去,重新有了活人样:“那畜生这?辈子离死最近的?一次,就是我娘在家中偏院埋伏下的?一百刀斧手。可惜他真是命不?该绝,这?样也能叫他侥幸逃过!”
    宋回涯眼皮跳了跳,也遗憾拍了下腿。
    高观启咧嘴狞笑:“我年?幼时,高清永待我也是有几分慈爱的。全因彼时我不过是个孩子,他也尚未有今日这等野心?,所以勉强能匀出几分?真心?,分?我一些。后来我长大了,他自知自己作孽深重,拿我当催命的仇人、悬梁的刀刃。等那贱人在他耳旁吹了几次风,他慢慢就说服自己,真觉得是我娘先对不住他。笑话。”
    宋回涯听他语气,竟品出了几分爱恨交织的味道,意味深长道:“高观启,你不?会还在留恋过去那段虚伪的?父子情深吧?那你可当真是天下最可怜的?人了,连我都忍不?住要同情你。”
    高观启斜睨着她,眸中带着未散的?凶光,咬牙切齿道:“我只恨他当日怎么没死?真是阎王都厌他三分?,懒得收他!”
    他举着酒刚凑到嘴边,被?宋回涯拿剑一拍,脱手飞了出去,下意识后仰身形,免被?酒水泼上,宋回涯的手已伸了过来,两指稳稳接住杯盏,一滴不?漏地拢回酒水,又?全部泼了出去。
    高观启有些恼火,额角更是抽疼,吼道:“宋回涯!”
    宋回涯将酒杯往他怀里一扔,敷衍应道:“吵什么?想?死的?话,不?必拉我作陪了。”
    高观启唇齿干涩,舌尖满是浓重的?苦味,动了动嘴皮,又?自知吵不?过耍起无赖的?宋回涯,拂袖起身,冷哼着朝侧面凉亭走去。
    宋回涯霸占了他原先的?位置,长臂一伸,朝他勾勾手道:“给我个杯子。”
    高观启忍无可忍,抓起石桌上的?一个空杯朝她砸了过去。
    奈何病骨支离,衰残无力,这?一动作反叫自己乱了内息,险些晕厥,捂着胸口?缓缓坐下,好半晌才?缓过劲。
    宋回涯这?人蛮横无理,抢了他的?酒不?说,见他受疼痛煎熬,还在那边幸灾乐祸:“啧啧啧。”
    高观启喝了两口?冷水,感觉胸肺处的?痛感更重,从?喉咙滑落的?液体?好似小刺密密麻麻地刮着,疼得他有些神志不?清。
    气闷片刻,闭着眼睛叫:“宋回涯。”
    宋回涯盯着面前的?湖泊,三心?二意地应:“说。”
    “如果?……”高观启停顿稍许,视线模糊地望向对面的?人,问,“如果?,我是你师弟,你会不?会不?顾危险地来救我?”
    宋回涯毫不?犹豫地说:“会。”
    高观启说:“就因为我是你师弟?”
    宋回涯转过头去看?他,斩钉截铁地答:“对。”
    高观启莫名其妙地发笑,笑得肩膀耸动,呼吸紊乱,像是快要断气,才?挤出一句:“宋回涯,你这?个回答听起来,真是叫人不?甘心?。”
    宋回涯的?语气像是故意要给他添堵:“不?可能的?事?情,谁让你自己还要多想??省点功夫,求让自己多活两日吧,免得大仇未报,人先死了。”
    高观启该是真痛糊涂了,听着宋回涯这?般不?客气的?话,安静了没一会儿,仍不?死心?地问:“那如果?,能叫你自己选,你还会选他做师弟吗?”
    宋回涯好笑道:“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如果??高观启,你脑子也病了?”
    高观启执着地问:“要是有呢?”
    宋回涯还是笃定地说:“会。”
    “为什么?”高观启紧紧盯着她,可惜隔得太远,只能看?见宋回涯半张侧脸的?轮廓,他忌恨地道,“我以前觉得你很愚蠢。别?人要么求财,要么求名,而你什么都没有,只为了一声‘师姐’,就替他出生入死,赴汤蹈火。为什么?”
    宋回涯笑容洒落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世上什么都能找得出理由吗?有人做事?要先计算好坏,至于我,不?过全凭开心?不?开心?罢了。”
    “你为他去死,你还开心??”高观启的?态度有些咄咄逼人,匪夷所思地追问,“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宋回涯一手提起酒壶,一手捞起佩剑,缓步走向凉亭,煞有其事?地道:“我这?人吧,最喜欢听好话。我师弟能哄我开心?,我一高兴,就帮他做事?。”
    高观启当她是懒得找借口?,故意用?胡说八道来搪塞他,还是捧场地鼓起掌,吹嘘两句:“宋大侠威武不?凡,绝世无双啊!”
    “太虚伪了。”宋回涯在他对面坐下,挑剔道,“何况这?哪算花言巧语,这?分?明是实话,实话你都说得这?般言不?由衷,说明你心?底分?明是瞧不?起我。还关心?我喜欢谁?不?必白费那心?思了。”
    高观启叫她的?厚颜无耻给逗笑了,浑身充斥着没由来的?烦躁,也懒得与她继续掰扯,生硬说了句:“我可真是冤得慌。说了你也不?信。”
    随即就要离开,免再受一肚子气。
    宋回涯将剑横在桌上,朝他招招手。
    高观启百般不?情愿,走出凉亭了,还是返身回来。
    宋回涯揉了揉唇角,扯出个算得上和善的?笑容。
    高观启朝后退去,正要骂她不?要做这?种瘆人的?表情,隔墙外一道清亮的?嗓音先传了过来。
    “二哥!”
    中气十足的?声音里,能听出来人的?热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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