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向泽是吃过了来的,没什么胃口?,陪宋回涯随意动了几筷子,便侧着耳朵去听外面隐隐预约的曲声。
    屋内香气浓得有些呛人,边上碳火烧得通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烘得人微微冒汗。
    陆向泽见师姐闲来无聊,抽了桌上那细口?瓷瓶里的一枝梅花来玩,才开口?说:“季小郎君那边已?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出城。但周先生要等到你来才肯走。”
    宋回涯了然道:“好,明天我去送他们。”
    她把梅花插回去,见陆向泽坐着不动,又不说话,闹不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与他对视片刻,问?了句:“你师兄呢?”
    陆向泽说:“在下?面。”
    宋回涯:“……??”
    她将信将疑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朝下?面张望,未见到街上停着什么马车,又直觉魏凌生不是那种?会在天寒地冻里执拗等待的性格,何况早过去那么长?时间,多半是陆向泽在开她玩笑。
    她听见的片刻竟有几分?当真。
    陆向泽不紧不慢喝了口?酒,长?长?“哦”了一声,耐人寻味地道:“师姐心中?,原来还是有在记挂师兄的。”
    宋回涯过去照着他后脑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欠打?。你也别吃了。”
    她出去叫了跑堂上来,将几碟干净的饭菜收拾进食盒。走下?楼梯,被从大门灌进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寒颤,定睛一瞧,看见个十?分?意外的身影,不由脚步定住了。
    魏凌生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小桌上,面前只摆了壶茶。茶水上已?没了热气,该是等了又等。目光斜斜向外,看着街上车来人往,不知在想什么。
    宋回涯下?意识转头,错愕瞪向陆向泽。
    不等她将谴责的话说出口?,陆向泽先行抢断道:“师兄说,不想跟高侍郎一起?吃饭。高侍郎走了之后,师姐让我先吃,我当是师姐叫我闭嘴。后来我说了师兄在下?面,师姐不信。”
    宋回涯:“……”
    陆向泽将自己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便说:“我先走了,去给师侄送饭。”
    宋回涯硬着头皮上前,扯出个笑容,喊:“师弟。”
    “我在。”
    他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就等人叫他。
    这一声殷切的应和叫宋回涯那些打?好的腹稿都流空了,搬不出理由解释,似乎都不合时宜。
    魏凌生看出她的不自在,没有丝毫被冷落的怨悱,反是体贴道:“我坐在这里想事?情。”
    宋回涯招手示意跑堂过来换壶热茶,在他对面坐下?,笑着问?:“想什么?”
    魏凌生说:“想师姐。”
    宋回涯又是词穷:“哦……”
    魏凌生眸光半掩,温和的注视中?有种?郁郁寡欢的幽沉,又缓缓说道:“我在想师姐,最近几年过得怎么样。”
    伙计领来热茶,先给二人倒了一杯,擦了把桌面将茶壶放下?。
    宋回涯说:“你可?以直接问?我的。”
    “师姐会说过得很好。”魏凌生摇头,“可?我知道不是。”
    宋回涯先前在雅间里喝了酒,没感?觉到醉意。此?时一杯热茶摆在面前,水雾腾腾而上,倒叫她有了些虚实难分?的迷乱。
    她看着丝丝缕缕的白烟,笑说:“师弟不必替我担心。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确实觉得自己过得还算不错。”
    魏凌生听了,受情绪波动,低下?头一阵猛烈的咳嗽。他想压住喉咙里的痒意,却是将眼?泪都逼了出来,脖颈上的皮肤跟着泛红。
    宋回涯将他面前的水推过去。
    魏凌生之前坐在门边吹风,耳朵、手指,都被冻得一片通红,摸到茶杯的瞬间,手被烫得抽动了下?。紧跟着握紧,端起?来喝了一口?。
    他声音变得嘶哑,听着叫人伤心,像克制不住流露出的一丝情意,说:“没有旁人用我担心。”
    宋回涯想,从前的魏凌生应该比现在要擅长?花言巧语得多。不至于说一句话,都要经过千回百转的思虑,最后还是零零散散,几经宛转。
    魏凌生只是喝了口?茶,可?看他眼?中?软柔的微光,倒像是醉了。
    他说:“我刚上不留山时,其实不喜欢师姐,也不明白为何师叔为何要破例收你做弟子。师父常在嘴边提起?你,叫我多与你学,我很不服气。”
    宋回涯听得新奇:“师伯叫你跟着我学?我少时的确顽劣,他自己都时常想抽我一顿。”
    魏凌生回忆道:“师父说,我出身豪阀,蒙祖上厚荫,从未受过世人贬毁,自然是哪儿哪儿都好的,可?受不了挫。我就好比是天下?剑客都喜爱的那种?宝剑,最优等的材质,最出色的匠师,可?是过刚易折。宁愿争得玉碎,也不容风雨。但是,师姐不一样。”
    宋回涯静静听着,含笑道:“他说的是我的好话吗?”
    魏凌生说:“忘了。”
    宋回涯:“忘了?”
    “没听进去。当年太过目中无人。”魏凌生说,“只记得师父当时的意思,大约是说,若是天塌下?来,师姐就算跪着,也能将它顶起来。有师姐在,他从来放心。”
    宋回涯不禁有些鼻酸。
    魏凌生端起?剩下?的半杯冷茶,下?意识就要喝,宋回涯伸手将他的杯子按住,说:“茶都凉了,就不要喝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魏凌生顺从地跟着她起?身。
    走到外面,才发现不知何时日已?近暮,夕阳余晖照着高楼,地上飘着枯落的黄叶,屋檐、街巷,都犹如铺满了金灿的华光。
    宋回涯起?初是抱着剑走,走了没一段,发现有人在古怪地打?量她,于是将剑放下?,提在手里。
    过了会儿又觉得这姿势累手,索性将它背到了身后。
    可?手里少了些东西,还是觉得不习惯,又将它取回来,抱在怀里。
    魏凌生莫名笑了出来,笑容很是生动,带着种?如沐春风的暖意。
    宋回涯放缓脚步,歪过脑袋看他,问?:“怎么?”
    她以为魏凌生是在笑她不停地摆弄长?剑,也笑着道:“兵器这东西,不用的时候就是碍手。不过剑还是稍稍比刀要好,比弓也方便。”
    魏凌生感?觉从前的宋回涯又回来了,言语变得流畅,有种?明烈的真诚:“我想跟师姐说说好话,见到你之前,我想了很多。我知道师姐其实不会与我生气。就算是在盘平城里,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师姐也没对我说过什么狠话。”
    这话宋回涯听得自己都迟疑了,她当时没有说吗?
    魏凌生道:“可?我又怕师姐不信。怕说得太多,师姐会觉得不耐烦。”
    他说着忽然停顿下?来,大概是后知后觉地想起?宋回涯说过的那些狠话了。
    可?很快又叫他自欺欺人地忽略过去,嘴里道:“师姐待我极好……”
    他求什么,宋回涯总是替他去做。可?他从不敢直白说明。要拿仇怨、利益、恩情,诸多的借口?,用花言巧语装饰成最漂亮的理由,才敢宣之于口?。
    宋回涯说他一句虚情假意,又是哪里有错?
    “收到师姐那封信,其实我读不懂。”魏凌生看着宋回涯的样子,像是开心,又像是难过。
    许多年里他都分?不清,他对宋回涯的防备,究竟是因为对她的怀疑,还是因为自己的薄情寡义。
    “有时候我想,若是师姐什么都清楚,不过是在骗我、哄我,是不是从没瞧得起?我过?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说得语无伦次,有些话自己也没想明白,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回涯停下?脚步,唤了声“师弟”。
    魏凌生紧张得放慢呼吸,全心全意地等她开口?,却只听她散漫地一笑,态度轻佻地调侃:“师弟,你这样说,我都要以为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魏凌生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中?的人影在霞光中?斑驳涣散,分?成许多道重叠的影子。
    宋回涯抬手指了指。
    魏凌生偏头看去,才发现是到自己家了。
    陆向泽脱去了外衣,一身热汗地倚在门口?,嘴里咬着个馒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二人,一脸写着“可?算回来了”的表情。
    宋回涯的关切看不出破绽,一如往常地温和道:“师弟,外面冷,回去吧。”
    魏凌生定在原地,神色恍恍惚惚,好像还有翻江倒海的心绪要说,可?宋回涯不由他理清楚,甩了下?手里的剑,搭在肩上,洒脱地转身走了。
    宋回涯走到远处,走到安静的地方,感?觉今天连风都有种?莫名的安闲,停了一下?,低声笑了出来。
    她果然是喜欢听魏凌生说这些哄人的漂亮话。
    他的眼?神总是能轻易叫人相?信,此?刻他的温情中?有着连绵的情意。
    似假还真的事?情演得久了,恐怕连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
    就像魏凌生明知她劣迹斑斑,却又觉得亏欠她更多。其实宋回涯骗他,比他骗自己要容易。
    可?要问?什么喜欢……他们这种?草野浮沉的亡命人,何必多余地刨根问?底。
    岁末景短,夜来梦来,过了许久才到第二日天亮。
    宋回涯依约去接老儒生出城。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魏府后院,就见陆向泽独自躺在回廊上晒着太阳。
    宋回涯过去拿下?他盖在脸上的书,奇怪问?:“你今日怎么没去上朝?”
    陆向泽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有气无力地道:“病了。”
    “你病了?”宋回涯绕着他走了一圈,见他面色红润,气壮如牛,委实没看出半点虚弱的端倪,将书扔回他怀里,揶揄道,“是昨天晚上头发多掉了几根,还是没有胃口?少吃了半碗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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