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荆已经嗅到了胜利的味道,一如去年的渭南之战。秦军在汝水以南还是在汝水以北都没有关系,关键是秦军是否失去建制。只要秦军失去建制,即便汾陉塞就在三十多里外,他们也未必能跑到汾陉塞。

    “臣以为秦人与渭南之战异也。”早上出帐前熊荆向庄无地等人致歉,因为作战计划对他们有所隐瞒。昨天晚上几乎喊破嗓子的庄无地此时嗓音是沙哑的,他的感觉和熊荆的感觉并不一样。

    “何以有异?”熊荆跳下弹药车车顶,骑上了不服二。

    “渭南之战,秦人乌合者众,故而一战即溃,而今秦人退而不乱,是为悍卒。”庄无地指着正撤退到汝水北岸的秦军道。“郢师以外,新编之师有六,皆非精卒。大王帅师渡水以击秦人,恐非秦人之敌,不如稍待。”

    “稍待?”熊荆想也不想就摇头。眼下赵军和鲁师正在对付秦军右军,郢师和埋伏在首山东西两端的二十八个师追击秦军中军,斗于雉的左军极力牵制着秦军左军。

    赵军加上鲁师对秦军右军有数量上的优势;郢师加上二十八个楚军师对秦军中军也有数量上的优势,只是这种优势因为兵力均分在首山东西两端,两者不能合兵一处,优势暂时不能体现出来。这二十八个师中,新编师旅有十二个,东西各六个。

    庄无地的意思是等东西两端这二十八个师汇合后再展开追击,这自然和熊荆想的不一样。本来他就厌恶所谓的反间计,可不这样做秦军不可能决战,不得不同意。现在好不容易决战,郢师也控制了部分浮桥,不迅速追击,秦军真可能跑到汾陉塞去了。

    “传令!速速渡水。”熊荆最终下令。下达完军令他才看着有些担心的庄无地,“不速速追击,待秦军稳住阵脚,反而不利。”

    “大王有令,速速渡水。大王有令,速速渡水……”军命迅速传了下去。从首山西端追来的楚军不做任何停留,直接从郢师控制的浮桥渡过汝水,追向汝水对岸。

    与追击的楚军一起,郢师两个师已经渡过了汝水,正沿着汝水往东冲击。越往东,控制的浮桥就越多,渡水的速度也就越快。已经渡过汝水的部分秦军正在汝水北岸列阵设防,士卒正在拆毁浮桥和转关,不及拆毁的则纵火焚烧。

    冬季寒冷,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浮桥不是说焚毁就能焚毁的,更因为楚军离得太近,火势刚起,沿着汝水北岸东进的郢师、汝水南岸的楚师就端着夷矛冲来。秦军不得不速退,于是汝水上的桥梁大多归楚军所有,最开始只有一个楚师渡河,到最后是两三个师一起渡河。

    身着二手钜甲的黑夫就走在晃荡不已的浮桥上,身后是他的弟弟惊,身前是耀武扬威的偏长垣柏,最前是本卒卒长斗贝。偌大的斗氏军旗飘扬在汝水北岸,汝水已赤,浮桥与浮桥之间的水面除了秦军的军旗,还飘着秦人死去不久的尸首和的牛马。

    士卒快速通过浮桥,但诸人无一例外注视水里漂浮着的秦军尸首。尸首横七竖八有二、三十具之多,要是砍下来尽归一人,说不定能升到大夫爵——曾为秦军士卒的人人都想升爵,不过在他们单纯的思维里,大夫爵是自己能企及的最高爵位,侯爵是想也不敢想。

    黑夫转头看向水面的尸首,惊也转头,他还啊呀了一声,喊道:“这首级、这首级……”

    “首级你个竖子!”垣柏的斥喝随之而来,他一巴掌扇在惊的铁胄上,差一点把铁胄打掉。“速速追击,勿走了秦人!”后见说话之人是欠自己子母钱的惊,随之又踢上一脚,骂道:“再不还钱,大父我宰了你,把你做成一锅羹!”

    垣柏踢人的时候,惊已经走在了前面,这一脚踢在惊后面的一个小卒腿上。小卒喊了一句疼,另一只腿连连跳了几步,什么也不敢说。倒是垣柏要把惊做成一锅肉羹的喝骂让桥上的士卒笑了起来,做成肉羹或许全卒也能分上一杯。

    “不许笑!”垣柏拍了拍腰间的青铜剑,这是他刚刚从一名百将身上搜捡来的。“速速渡桥。”

    楚军渡桥的速度并不慢,因为是追击,沿路不是秦人丢弃的兵戈甲胄,就是刚刚死去的士卒。己军以外,其余师旅的士卒也在渡桥追击,厮杀声、鼓声、炮声皆在远远的前方,这已经不再是杀伐的声音,这是召唤的声音。往前,往前进!前方有军功、前方有财货,这种情况下再胆小的士卒也是士气高涨,脚下飞快。

    垣柏斥喝弟弟的声音黑夫听在心里,虽然他不相信垣柏真会把弟弟杀了,做成一锅肉羹,可垣柏对着所有人嘲笑弟弟,他这个做兄长的难免愤怒,然而这种愤怒刚刚起来便如落在火堆上的雪花,很快便融化消散。

    谁让借了垣柏的钱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垣柏借钱算是救了弟弟一命,没有他的钱,女家一告发——不可能告发通奸,若是告通奸,女子同样有罪,女家只会告发弟弟强奸,而强奸十有八九要枭首示众。没有垣柏的钱,弟弟早就死了。

    钱就是命!想到弟弟,默不作声的黑夫生出这样的感触。钱也是女人!他又想起了自己相中却嫁给别人的女子。攻伐生死未卜,出征前他特意赶了几十里山路,来到那女子嫁入的闾外,冒着违律的风险躲在高粱地里等了一夜。

    收粟的季节天一亮男女都要出门劳作,一片吵杂中,他听到了她甜甜的声音,却不敢从高粱地里出来招呼一句,也不敢探头看她一眼。接着便有一只恶狗对准他的藏身之处狂吠,他逃也似的跑了……

    “立——正!”卒长的口令将黑夫惊醒,此时霄安师渡过汝水,已在襄城东侧。

    “秦人大败,我军逐之!”卒长斗贝站在队列前方,对准本卒的士卒说话。“奉王命:全师以卒列阵而逐,不得有误。全卒皆有!列——阵!”

    “列——阵!”卒长令下,偏长、两长、纵长立即高喝。训练一年,士卒冲矛也许达不到贵人们的要求,但列成以卒为单位的方阵并没有什么难度。

    疾步间的甲衣声不断,铆钉如果损坏,钜甲片就会掉在地上,然而这毫不妨碍士卒结成十五乘十五的小方阵。在规定的时间内,方阵很快成形。黑夫所在的卒如此,两侧的卒也是如此。行军的纵队变成作战的横队,横队跟着霄敖师的军旗,追向襄城以北。

    “秦人未奔也。”走着走着,哗哗哗的甲衣声里,黑夫听到队列中有人说话。

    “未奔?”包括黑夫在内,队列里的士卒全都翘首以望。

    大地雪白,前方是一阵一阵的楚军,他们大多如霄安师一样,全师列成十五乘十五的小方阵前进。楚军之前,是一排连绵不绝的军旗,军旗招展,旗下是一眼看不到头的秦军。看到秦军的刹那黑夫心中一凛,秦军确实未奔,迎接自己和弟弟将是一场戈矛对戈矛的野战。

    “同人于野,同人于门,同人于宗。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左侧方是追上来的赵军,他们一边唱着战歌一边大步前进,黑夫听到了赵人的歌声,然后是前方己军的炮声。炮声并不猛烈,响了几下就停了,而后越来越多的方阵在前进中展开,汇入横陈的楚军军阵。

    “止——!”卒长的声音又在前方想起,这应该是要全卒止步变阵。在方阵转成横阵之前,黑夫看见卒长扯着脖子满脸涨红的嘶喊:“秦人,破我国邦!毁我家宅!奴我父兄!辱我媭妹!凡我楚人,无不仇秦恨秦。今日报仇之时至也!此战,汝等必全力以赴,痛杀秦寇!此战,大败秦人,秦国则亡。秦国若亡,天下战事将休……”

    极为简短的战前动员,之后卒长转腔一喝,“全卒皆有——!横阵!”

    此前士卒不动,听闻横阵口令,队列迅速向两侧拉开。接着军令再起:“进!进!进!进……”

    遵照着一定的间隔,整卒镶入横陈的临战阵列。止步的军令刚起,旁卒便传来震耳欲聋的疯呼:“大王大王,大王万岁……”

    大王二字让所有人心头一紧,黑夫看过去时,只见左侧百步以外一列龙马骑士缓缓而来。白色的鸟(凤)旗下,一位身着红(韦)衣的人被将率簇拥着。他每驶过一个师旅,阵内士卒就捶胸狂喊道:“大王大王,大王万岁!大王大王,大王万岁!”声音惊天动地,越来越响。

    鸟旗飘到霄安师时,黑夫看见师帅斗矢匆匆迎上去朝他揖礼,而后师内的士卒不知怎么也大喊起来:“大王大王,大王万岁!大王大王,大王万岁……”

    黑夫跟着众人呼喊,同时垫起脚尖想张望那位从未见过的大王。实际上他什么也没看见,然而胸口还是涌起一股暖流,身体莫名地炽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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