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马庇佑!”雨停的时候,成夔低语一句。他将脖子上早已烘干的弓弦取了下来,桑木微屈,这是传下来的老弓,油脂的滋润和精心的存放,似它依旧保持最初的弹力。

    “已备?”项超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还有刀鞘碰撞甲衣的声音,以及战马的响鼻。谷地黑暗,靠北这一侧已在月光之外。成夔清楚,是否能平安冲出马谷,全在此一举。

    “已备?”妫景也摸了过来,他见成夔不答话,有些不解。

    “第一箭必不中。”抹黑上好弓弦的成夔克制住激动,深吸了一口气。

    “恩。”妫景点头,表示清楚。“第二箭如何?”

    “或中或不中。”成夔笑了笑,弓弦虽然烘干,但已经松软。松了弓弦再也不是此前的力道,正常情况下他第三箭才能射中靶,五箭之后方能得心应手箭无虚发。

    “必中不可!”妫景沉喝。没有任何解释,这是命令。

    “唯。”成夔举起了弓,对准谷道火光下的秦卒,轻告道:“已备。”

    “驾!”项超也喝了一句,随之‘哒、哒、哒、哒’的马蹄声响彻在山谷。这时候成夔射出第一支箭,不中,很快是第二支。一个秦卒闪身出来,欲举手喝问时,‘唆’,羽箭如同长了眼睛似的钉在他张开的嘴里,他身子晃了晃,手中酋矛一松,载倒了下去。

    趁着这个间隙,项超等人奔前了十几步,然而他们离灯火处仍然有六、七十步。奔跑间他没有听到别的声音,只感觉身后箭矢一支又一支的掠过头顶,将疾奔出来的秦卒一个个射死。

    “荆人!荆人……”终于明白发生了何事的秦卒厉声疾呼,示警的鼓声当即敲响。鼓声回响在黑沉沉的山谷,整个世界即将从沉睡中复苏。

    “射!”项超已在五十步内,他一喊射,身后早已张弓搭箭的轻骑立刻怒射,闻警出帐的秦卒刚好赶上这波箭雨,中箭后惨叫一片。

    “列阵!列阵——!”谷道入口处布置了一千卫卒,由一名曲侯指挥。此人奔出来的时候举着一面盾牌,箭矢大半射在盾牌上,少数几支射在他甲衣上,然而此人没有倒下。

    “射!”冲在最前面的项超能看见举盾大呼列阵的秦军曲侯,可惜轻骑的第二波箭雨仍然没有将他射死。

    “成夔!”眼看秦军越聚越多,阵列逐渐成形,心觉不妙的项超不得不回头大喊了一句。就在他叫喊的同时,成夔手里七尺长弓已经彻底拉满,箭矢离弦飞出后的瞬间,‘啪’的一声,这张老旧如新的五石桑木弓竟然断了。

    ‘嗖!’箭矢带着更响亮的破空之声直飞举着盾牌的曲侯,‘噗’,一记并不响亮的声音,箭末的白羽在盾牌上一闪而逝,高喊着列阵的曲侯倒了下去。

    “杀——!”项超见状大喜,策马跳过那些拒马的同时,他手中临时削成的骑矛瞬间放平。

    重骑兵的冲击本就恐惧,黑暗间这种恐惧被无限放大。谁也不知眼前有多少荆人铁骑,更不知这些铁骑离自己有多远,耳畔官长的呼喊消失后,听到的只有鼓声和越来越密集的马蹄声。突然,近在眼前的马蹄声消失的无影无踪,前排卫卒不安时,‘呼’的风响,一股大力随之冲来,他们手中的盾牌尽碎,人也被撞的飘飞起来。

    重骑兵越过两排拒马方冲入秦军阵列,下坠之势如同造府铸币的十吨重锤,猛击在秦人单薄的军阵上。军阵一击而破,战马践踏着卫卒的身体冲阵而出。

    ‘轰——’不是一排重骑,是四排重骑接连冲过。他们去势未歇,战马践踏着秦军的军帐,骑兵刀在黑暗中收割者卫卒的生命。它们身后,一百余骑轻骑也跃马而来,最后两枚没有扔出去的火弹丢进了曲侯的幕府,大火瞬间就烧了起来,场面更加混乱。

    “大王快走!”眼见项超破阵,妫景松了口气。

    “走!”熊荆早已上马,闻声立即策马。长姜、左右史、医者、伤员紧跟着他,一行人匆匆驶过最后几里险地,钻入前往魏国的谷道。

    谷道先宽后窄,疾行几里之后紧容一人通过,好在这时候天已明亮,光照在狭窄的谷道内,两壁都是粗壮的藤蔓和苔藓。这时候妫景率人抢在了熊荆前头,翻过一座小山又走了几里,地上已看不见路径,只能下马牵行。牵行一段谷道前方豁然开朗。可就在这时候,‘嗡——!’响箭的声音响起,岩壁后闪出一面旗帜,那不是秦旗,而是……

    “戒备!”妫景如坠冰窟,他万万没想到这里还有埋伏。

    “保护大王!”骑士们涌了上来,然而仍处于狭窄山道的骑士没办法冲到前侧。

    “义渠大君请见大王。”闪出的那面旗帜谁也看不懂,熊荆只看到上面画了一只马头。熊荆打量那面旗帜时,旗下一名近侍模样的人往前趋走几步,揖礼说了一句雅言。

    “大王,是义渠人。”剑已出鞘,见对方上前叙话,右史眼中闪出一些光彩。

    “让开。”熊荆也察觉到了什么东西,他也要上前。

    “大王,秦人不可信!”骑士大急,只感觉这是秦人的阴谋,要骗出大王。

    “让开。”已至绝境,对面义渠人的恰好拦住要隘,熊荆想试一试。

    王命不可违,骑士很快让出一条狭缝,熊荆出现在队列最前,道:“义渠君欲何为?”

    熊荆现身让义渠阵列一阵耸动,去年到今年,他们终于见到了楚王。胖乎乎的义渠鸩这时候推开前面屏护的甲士,一阵戎语说完,那名近侍指着谷道旁一块空地道:“愿与大王一叙。”

    “此非相叙之时。”身后就是追兵,战或不战,熊荆都不愿再次停留。

    “大王放心,秦人已被大君使人引开。”侍者揖告,为了让熊荆相信,他指着一名身着环片甲的义渠骑士道:“谷口有路通往他处,引开秦人并不难。”

    义渠士卒身上的甲胄看得让熊荆双目一热,这是战死骑士的盔甲。

    “大王请。”变魔术一般,几名侍从竟然在那片空地上搭出一个帐篷,帐内铺上羊皮,羊皮上设了席案,案上摆放着酒器,两个显然是戎人的女子分站在案席旁,等着熊荆入席。

    “大王。”左右史挤身上前,右史低声道:“臣闻义渠为秦所灭,亡国已有三十六载。”

    “恩。”在妫景的护卫下,正襟后的熊荆正走向席案,入席安坐。

    戎人被发,义渠鸩的胖脸被头发遮住,只有露出小小的眼睛和胡子。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极重享受的人,连外出作战也要带上侍女和美酒。侍女小心的将熊荆案上酒缶里的酒舀至两个人的酒爵,而后他喊了一句请,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义渠鸩的意思熊荆懂,这是在示意酒无毒可放心痛饮。一夜未眠,刚才又是一阵疾奔,熊荆也渴了,在长姜劝告之前他便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葡萄酒!”酒发酸,熊荆还尝出了一种味道,这是葡萄酒。

    “葡萄?”义渠鸩先是发愣,而后哈哈大笑。葡萄二字原是音译,本来是大宛语,西汉时葡萄才传入东亚。他怎么也想不到,地处南方的楚国之王知道葡萄。

    “大王知道石国?”义渠鸩看向熊荆的目光有些惊异。义渠确被秦国所灭,但他看秦人犹如中国之人鄙视南蛮。昆仑山以西的庞大世界除了极少数人,并不被这片土地上的所知。

    “未曾听过,然不佞知道葡萄种植之处有一种会流血的宝马。”侍女再次给熊荆舀酒,熊荆此爵喝罢指着酒缶对长姜道:“传到后面去,让大家尝尝西域葡萄酒。”

    “何须如此。”再度惊讶的义渠鸩一挥手,寺人拎了两个羊皮囊的酒送了过来。熊荆也不客气,只对长姜眨了一下眼睛,便让他拿走。

    “大王见识非凡。”义渠鸩笑道,他不再客套,道:“若本君放大王离去,大王何以为谢?”

    “君要何物?”熊荆当然知道他的心思,如此大费周章饮酒叙话,所求肯定不小。

    “本君想要……”义渠鸩指向仍在戒备的楚军骑士,道:“这支铁骑。”

    “铁骑?”熊荆笑了。

    “然。”义渠鸩的手一直指着项超等人。“本君就想要这支铁骑,冲阵的这支。”

    “若不佞答应,君又如何带走?”重骑兵的威力无与伦比,若在草原上有这么一支铁甲重骑兵,那还有匈奴人什么事。

    “本君自有办法。”义渠鸩期盼之色越来越浓,他以为熊荆答应了。

    “即便不佞答应,他们……”熊荆也指向项超等人,“他们既非不佞的奴仆,亦非不佞的家臣,他们只是不佞的同袍,怎会万里迢迢去义渠?”

    “若不愿,大王当命丧于此。”义渠鸩目光一变,再无此前的笑脸。

    “君亦当陪葬。”熊荆丝毫不惧,他看清楚了,义渠人并不比自己多,只是抢占了险要。

    “大王……”妫景刚想出声便被熊荆挥手拦住。

    “铁骑需铁甲,若无铁甲,何来铁骑?”熊荆再道,“不佞愿赠铁甲一千套于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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