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南长城距离井陉塞有四百里,卸掉钜甲行军的南线赵军两天一夜就抵达了。两支赵军汇合后人数已多于秦军,秦军不敢退回大营,而是退向井陉塞。可惜的是在赵军的亡命追击下,即便井陉塞内的秦军努力接应,仍有最少一半的秦军被代地军死死缠住不放。眼见另一股赵军从南面急速奔来直插阵后,这下连秦军老卒也惊慌了。

    秦赵两国君王都姓赢,皆蜚廉之后。不同的是,秦国之祖恶来是蜚廉长子,蜚廉和恶来都是商纣王的臣子,武王伐纣时两人被杀,周孝王时恶来五世孙秦非子因养马有功,才被周孝王封在秦地,约百年后方由周平王封国。

    蜚廉的次子季胜因未曾为商纣王效力,得以执掌蜚廉部族,季胜之子孟增便很得周成王的重用,孟增之孙造父因为周穆王驾车有功,被封在了赵城。造父向周穆王推举秦国始祖秦非子之父大骆,于是恶来这一系开始在汧水、渭水之间为穆王养马,才有了后来的秦非子获封。

    同为蜚廉子孙,几百年来秦赵兄弟互相扶持,可不知从何时起两国开始交恶,再无兄弟之情。秦军老卒心里很清楚,落在魏人、韩人、齐人手中自己尚有活路,落在楚人和赵人手里自己绝无活路。老卒的恐慌终使全军开始恐慌,阵列后方的短兵根本就拦不住溃逃的秦卒,整个军阵就崩溃在井陉塞前。

    “杀秦人!杀秦人!杀秦人!杀秦人……”赵卒不约而同的呐喊,一排排长矛往前狠狠突刺,踏着秦卒已死未死的身体快步前进。急奔而来的南线赵军也不甘示弱,奔驰四百里为的就是这一刻,他们连人带矛突入秦军当中,而后抽出钜刃大肆砍杀。

    井陉塞既是关塞,入口就不会太宽,十几万秦军溃阵后蜂拥的结果就是塞门被塞死,千斤悬门因杨端和的军令最终放下。后退无路的秦军看着越杀越猛的赵卒再想列阵已是不能,想拼杀又无间隙,只看着赵卒的钜铁长矛一排又一排的刺来。

    “射——!”关塞上的秦军军吏高喊着放箭,可惜这些箭矢打在赵军的钜甲上皆被弹飞,倒是秦卒被己军的箭矢射得哇哇大叫。

    “大将军、大将军……”赵完、冯弃疾、蒙恬等人都看着杨端和,几个人都想出塞再战。

    “我军已败,出塞再战亦败。”关塞外的秦军命运可想而知,杨端和闭目不忍再看城下。“我将亲赴晋阳向大王请罪。”他道。

    “大将军,我军岂能坐视同袍战死……”父亲死后蒙恬时刻想的都是报仇,他日日宿于军中,与士卒同吃同住,袍泽之情深厚,眼见塞外秦卒接连战死,他实在是不忍。

    “李牧、廉颇突而汇至,两路赵军前后击我,我能奈何!”杨端和大声地争辩,他瞪向这几位求战的年轻将领,决然道:“再敢言出战者,斩!”

    “开门!开门啊!开门……”塞门前的秦卒悲戚大喊,一些人甚至想爬上关城,可没爬几尺就被塞墙上的弩手射倒。为了井陉塞的安全,门外这些秦卒即便是死也不能堆在一起,他们绝不能垒作赵军湮城的尸梯。

    伴着凌厉的箭矢,阴沉了许久的天下起了大雪。雪花纷飞、鲜血四溅,圣洁的白与刺眼的红交错着落地,随及被赵军士卒践踏在脚下,血泞一片。赵军的战歌又一次在老卒的带领下高唱起来,与上一次的激昂紧张相比,这一次全是胜利的喜悦。

    “同人于野,同人于门,同人于宗;

    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乘其墉,弗克攻。

    同人先为眺,后为笑;

    大师克相遇,同人于郊。”

    聚族人于野外,聚邑人于城门,聚国人于宗庙

    大军伏于草莽丛林,士卒登上巍巍高陵,战事三年而不停

    (士卒)冲向(敌军的)那道土墙,却未能攻下

    同袍们先是啼哭,最后才转泣为笑

    大军终于战胜了敌人,同袍们相聚于国都野郊

    “父亲,听,我军胜矣,我军胜矣!”廉颇横躺在马车,廉舆跪在他的身前,带着哭腔。

    “胜乎?”廉颇用力的睁眼,然而眼皮重逾千斤,他怎么也抬不起来。

    “大将军,我军胜矣!我军胜矣!”不单是廉舆,廉舆身后的赵军将卒也一起大喊相告。

    “同人于野,同人于门,同人于宗;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廉颇终于听见了赵军士卒在唱那首古老的战歌。几百年前的赵卒就是如此高唱,长平之战的赵卒也是如此高唱,邯郸之战的赵卒更如此高唱,而今,士卒又一次将它唱起。

    “告之、告之李牧,赵国、赵国……”胜利的喜悦瞬间充斥廉颇全身,他正要做最后的嘱咐时,微微抬起的头僵了一会,突然就落下。

    “父亲、父亲、父亲!!”廉舆悲喊,他早已泪流满面。留守的赵军将士闻声当即跪地,悲声大喊,一些将士更忍不住对天长啸。

    “同人于野,同人于门,同人于宗……”北方越刮越急,大雪越下越密,赵军的歌声越唱越响,越唱越欢快。欢快的歌声中,廉舆先是悲苦,而后大笑,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将士大喊:“此战我军胜矣,此战我赵人胜矣,此战我赵国胜矣……”

    高春之时,塞门外的厮杀终于结束了。身着钜甲的赵卒拿着长矛在风雪里将地上的秦卒不分死活再戳一遍,一些假死的秦卒不时慌跳起来,然后被赵卒虐杀。十几万的秦军尸体铺在地上,在塞门外垒了厚厚的一层。长矛直捅下去,尚不能及底,只有不断的用力摇晃木柲,整个人挂在上面,才能将整个尸层捅穿。

    两军将帅都不再对死人感兴趣,塞内的秦军正在加固关垒,提防赵军攻塞;赵军将帅却毫无喜悦,他们沉浸在巨大哀伤中,因为大将军廉颇死了。

    廉颇年老。十多年前在魏国大梁当着王使的面吃一斗米、十斤肉,披甲上马的时候,他就已经老了。年老不等于不堪用,陈城之战、大梁之战都是廉颇指挥的。只是年老终究会逝去,不过谁没有想到他会这个时刻、赵军胜利的时刻飘然逝去。

    “传令,大将军秘不发丧,以免为秦人所知。”狐婴在李牧耳边低语了几句,李牧如此说道。他传令完又对廉舆大拜顿首,“信平君之逝,牧之过也。又不发丧,牧之罪也。”

    “大将军何过之有。”已恢复常态的廉舆不受李牧之礼。“严君能逝于戎场,此严君之幸也。只是不知此战之后……”

    五万王卒仍然驻守邯郸,这次北上的是廉颇麾下的南线军。按照事前的计划,廉颇率领的十五万大军出击后就要立即撤回南线长城,不然南线危险。

    李牧当然知道廉颇所率南线军不可久留,他道:“秦军已败,今岁战事已毕,请君立返邯郸。”

    “然。”南线军刚才已经在整队建营,廉舆知道与来时一样,自己又要两天一夜急返南线长城。他本以为父亲能与李牧畅谈一夜,没想到两人还未见面父亲就逝去了。

    “严君逝前曾言,‘告之李牧,赵国……’”提起父亲的遗言廉舆的眼睛又朦胧了。他转述的话让李牧一愣,也让距离李牧十步之外的荆轲浑身一震。

    “赵国如何?”李牧赶紧追问,他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与廉颇一叙。

    “不知也。”廉舆长叹,父亲话没有说完就逝去了。

    他说不知,李牧却心有感悟,廉颇这是把赵国托付给他了。想到这种可能李牧就直不起腰来。鏖战已经三年,赵人死伤无数,可秦军依然攻伐不止。秦军当然也不是无坚不摧,与前年相比,他能明显感觉到秦军的战力大不如前,健壮的遴选之卒越来越少,身高七尺左右的新卒越来越多。可秦军再怎么弱,也不会像赵国一样,开始征召五尺之卒。

    如果秦军明年继续伐赵,赵国不管是士卒还是粮秣,都要支撑不住。想到这里李牧看向自己的腹心狐婴,“我要你再赴楚国,敬告楚王曰:赵人已拒秦三年。诸国再不救赵,赵亡矣!”

    “唯!”狐婴早有再赴楚国之意,李牧不说他也会主动要求赴楚。战争打到这个地步,止战的希望只能在楚国,只有说动楚国出兵,齐国、魏国才会跟着出兵;只有楚齐魏三国出兵,秦国才可能退兵。至于秦国退兵之后会不会再次伐赵,或者秦国掉转矛头讨伐别国,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狐婴答应后看向沉默不语的廉舆,道:“我闻楚王敬信平君如敬太傅,而今信平君战死,还请廉将军与婴一道赴楚求援。”

    以廉颇战死为契机请求楚王出兵,这似乎太不道德,故而狐婴说完就对廉舆大拜。“小人此请无德无义,还请廉将军……”

    “廉舆愿赴楚。”廉舆道。“严君所忧者,赵国也,能救赵国者,楚国也。舆自当赴楚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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