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更浓,天地间已有凉意。

    木叶的芬芳丝毫不能掩盖血腥。

    叶孤云并未抬起头,一直在凝视着掌中剑,这口剑对他而言,并不单单是一口剑,即是他多年的伴侣,也是他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友人。

    夜深人静寂寞难耐的时刻,只有这口剑陪着自己忍受着孤独,悲伤痛绝的时候,也只有这口剑陪他度过,陪他分担,这口剑跟他之间的情感,已与父母带来的爱几乎同样重要,同样不可或缺。

    这口剑在他生命中的地位极为高尚、神圣而伟大。

    如今即将要与他离别。

    这种离别带给他自己的痛苦与悲伤,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有多么的强烈、凶猛。

    这种无法形容的痛处也许只有剑知道,剑若是有情,也许也会与他一样,一样的痛苦,一样的悲伤。

    叶孤云将剑插入大地,决定不再拔出,让大地接受这口剑的情与爱。

    他慢慢的闭上眼睛,享受着最后的剑客与剑之间的刺激与快意。

    他尽量将这种情爱彻底释放,彻底满足,令自己满足,也令这口剑满足。

    世上没有别的人能令他有如此痛苦的选择,除了媚娘,没有别的人。

    林子里群鸟惊飞,片片落叶着地,林叶中现出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叶孤云,并没有言语,也没有做别的。

    叶孤云忽然抬起头,凝视着这双眼睛。

    “青云?”

    “是的。”这人慢慢的走了出来。

    “你也是找我拼命的?”

    “我不会找你拼命的。”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比剑?”

    “我为什么要找你比剑?”青云凝视着苍穹,眼眸变得比夜色更黑,也更阴沉。

    “那你来这里欣赏夜色?”

    “不是的。”青云笑了笑,又接着说,“约会。”

    叶孤云不懂,他慢慢的站了起来,手里的剑在夜色里闪动着寒光。

    这并不是个好地方,也不是个好时间,这里又没有美人。

    青云解释着,“我替你约会。”

    “什么人?”

    “丁一。”青云说到丁一的时候,眼里已现出敬仰之色,这个人仿佛已是他心中敬仰的神。

    叶孤云不语,握剑的手并未触及剑柄,手背上的青筋却已高耸如毒蛇。

    丁一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却从未见过。

    江湖中有名的剑客,叶孤云有几个在此时是不愿见的,丁一无疑是其中一个,令叶孤云动容的剑客并不多,这个人也是其中一个。

    叶孤云忽然凝视着林叶的尽头,慢慢的说着,“我今天是最后一天当剑客的日子,你不想跟我比比剑?”

    “想。”青云凝视着叶孤云,眼中的寒意化作悲叹。

    一名真正的剑客遇到自己心动的另一个剑客,最大的悲哀,也许就是不能与他比剑。

    这好比是多情的少女,遇到自己心爱的情郎,最大的悲哀,也许就是不能与他相爱。

    叶孤云并没有问青云为什么,因为他不愿触及别人的隐私,无论什么样的隐私,都不会很快乐。

    他不愿勉强别人说出自己不愿说的话。

    他深知被别人勉强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

    叶孤云看着青云转过身,慢慢的向林子走去,走的很慢很慢。

    他就跟在后面,也走的很慢很慢。

    林子里空气极为干燥,连落叶都充满了芬芳与妖娆。

    青云将叶孤云带到这片墓地前,就转过身,面对着叶孤云手里的剑,缓缓的说着,“好剑。”

    叶孤云并不否认。

    一座座墓碑在夜色看来,仿佛是一条条阴森而诡异的幽灵,在窥视着叶孤云的内心。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青云的目光已落到远方。

    他的心仿佛已飞到远方,无论是多么远的远方,叶孤云都可以肯定,一定是孤独的。

    叶孤云点点头。

    “谢谢你。”

    “等一下,你们就可以比剑了。”

    叶孤云的手握紧,心里莫名的酸楚,“你要走?”

    青云点头。

    “你为什么不留下来,然后在边上看看当代一流剑客之间的比剑?”

    青云摇头。

    “你很怕丁一?”

    青云不语。

    他忽然慢慢的转过身,然后离去,消失在暮色里。

    这个人就像幽灵一般消失掉。

    叶孤云静静的站着,静静的等着。

    等待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无论等多久都一样。

    他并没有等多久,丁一就出现在墓穴里。

    这人就像是鬼一样,忽然出现在墓碑畔,他的眼睛比暮色更黑,带着一种令人冷入骨髓的寒意。

    他手里的剑并未出鞘,寒意已从他躯体,眼眸里展现了出来。

    “我来了。”

    他到这里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别人,说出自己已来了,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已来了。

    “我看到了。”叶孤云凝视着这人的躯体,觉得很奇怪。

    这是个奇怪的人,却说不出哪里奇怪。

    奇怪的人,剑出手的方向一定也很奇怪,这是叶孤云从死亡边缘挣扎得出的经验。

    丁一并未看一眼叶孤云的剑,却说着,“你的剑能杀人?”

    叶孤云不语。

    他的剑已轻轻抬起,剑光飘动,逼人眉睫。

    谁都看得出这是口好剑,不是杀人无数的剑,没有这样的杀气,也没有这样的寒意。

    “可惜你的剑不能杀我。”

    叶孤云孤零零的盯着丁一,“你是不是人?”

    丁一冷冷的点点头,又说着,“目前还是。”

    “那就对了。”叶孤云接着说,“我的剑只杀人。”

    “你的剑没有把握杀我。”

    “是的。”

    叶孤云承认,他的确没有把握杀丁一,丁一岂非也一样,一样没有把握杀叶孤云。

    “我的剑也没有把握杀你。”

    “是的。”

    “你不能杀我,并不是因为我们彼此没有把握杀对方。”

    叶孤云的神情变得更加孤独,更加冰冷,“那是什么原因?”

    “江湖最近传出的一句名言。”

    “什么名言?”

    “叶落灾星现。”丁一的眼神里杀气更重,他的手却并未触及剑柄。

    “叶落灾星现?”叶孤云神情中现出疑问之色。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叶子落下,灾星就会出现。”

    叶孤云不语,瞳孔收缩,额角冷汗已滚落,“你......。”

    他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极为强烈,他的目光已遥看远方。

    苍穹一片死黑,没有光,没有风。

    丁一笑着不语,也无需在语。

    他的手在怀里,因为他的剑也在怀里,握剑的手与剑之间一直都保持着一段距离,一名真正剑客该有的距离。

    暮色更浓,天地间肃杀之意更重。

    一名真正剑客对危险的感觉,有时比处子受到剧烈冲击来的更加强烈,叶孤云也不例外。

    他的额角冷汗流得更多。

    丁一笑意渐渐消失,“你的剑现在是不是已没有机会杀我了?”

    叶孤云不语。

    他的心已动乱,一名剑客面对高手时刻,若有一丝心乱,就很难有取胜的机会。

    想要一名剑客心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令叶孤云这样的剑客心乱,更不容易。

    这一点叶孤云自己当然也知道,所以他说着,“我杀你的机会并不多,但并不是一丝没有。”

    丁一点头承认,冷笑,“至少我杀你的机会要多些,比你杀我的机会要多的多。”

    “是的。”叶孤云咬牙。

    “所以我现在应该杀了你?”

    “是的,这种机会并不多。”叶孤云握剑的手臂上青筋都已在不停抽动。

    他说的并没有错,杀人的机会一旦错过,很可能是被人杀,这就是江湖,江湖就是这样,面对敌人的时刻,一丝取胜的机会都是极为珍贵的。

    因为这种机会稍纵即逝,永不再来。

    可是丁一却说着,“我不杀你。”

    “你不杀我?”

    “是的。”丁一的眸子忽然凝视着冰冷、漆黑的苍穹,又慢慢的解释着,“因为你不会全力以赴,我杀的不过瘾,就算是自己死了,也死的不过瘾。”

    这个时候,慢慢的飘起了雪,越下越大,越下越猛,叶孤云呼吸急促,他只希望此时牵挂的地方,相安无事。

    叶孤云盯着丁一,神情早已飘向远方的那个家,那个洞房。

    洞房里正有个女人仿佛正被人欺凌。

    丁一叹息,“你可以走了。”

    叶孤云不语。

    丁一索性闭上眼,慢慢的又说着,“六月飞雪必有冤,我不勉强你,希望以后还有机会杀你。”

    他忽然转过身,不再看一眼叶孤云,不愿叶孤云看到他此时的失望、空虚、无助。

    一名真正的剑客没有对手,也许就会变得很空虚,很寂寞,很无助。

    叶孤云也是剑客,他很了解这种痛苦,所以他说着,“你也放心,只要还活着,一定在封剑归隐之前找你斗上一斗。”

    丁一不语。

    他的背影说不出的寂寞而空虚。

    他并没有看一眼叶孤云,叶孤云早已走了,他依然站在那里,矗立在冰冷、无情的飞雪中,他仿佛用这种折磨来忘却自己的苦闷与寂寞。

    /

    /

    夜色里不知何时已有风。

    冷风飘飘,万里银白。

    叶孤云矗立在门口,他不敢进去,他生怕自己进去会见到不祥的事,可是血腥已从里面飘了出来。

    天地间只有风吹雪落的声音,大地上没有脚印,却有两个人在不远处。

    两个人,两口剑,一男一女,男的趾高气扬,紧紧握剑,金刚般一动不动,女人的剑早已入鞘,躯体席卷在男人的怀里,显得极为温顺而乖巧。

    剑尖的鲜血早已滴尽,云中金刚并没有动,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这么样的剑客,可见有多么的冷静,多么的稳定,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敌人,都很难令他有一丝变化,特别是他的心,更不能有一丝变化,

    杀人的心绝不能有一丝动摇,否则就得死。

    女人瘦若排骨,躯体上前前后后加起来,并没有几斤肉,轻的令人吃惊。

    她笑了笑,轻抚着男人的胸膛,眸子却在盯着叶孤云的手,握剑的手,“叶落灾星现,灾星剑也许就在你手里?”

    叶孤云握剑一步一步的靠近他们,停于七尺处,将剑缓缓拔出。

    剑锋在夜色里闪动着寒光。

    冷风停,雪已住。

    院子里的血腥并没有一丝掩盖,叶孤云的手将剑握的更紧,

    母夜叉鼻子已在抽气,她显然很气愤。

    她气愤的是叶孤云手里并没有灾星剑,却依然是一口不可轻视的剑,杀人的剑都不能轻视,否则也得死。

    她生气的样子仿佛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母猴子,得不到爱情的冲击而变得失去理智,失去判断能力。

    “你就是叶孤云?”

    叶孤云点头,不语。

    “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看?”

    叶孤云不语,但他的眼角已不停跳动。

    夜叉笑了笑,“你的家人已死光了,你的妻子媚娘,江湖第一美人也不见了。”

    叶孤云的心又已隐隐刺痛。

    媚娘这名字仿佛是一把刀,已深深刺在他的心头,媚娘与他付出的一切都已变得破碎。

    叶孤云瞳孔收缩,冷冷说着,“你们下的手?”

    夜叉笑意不变,摇了摇头,“单单凭我们两人,也许连进门都休想,更不要想说要杀你们。”

    “还有什么人?”

    夜叉盯着叶孤云,他的眸子里,充满了说不出的痛苦、愤怒而悲伤,却一直在尽力控制住自己,“我不会说的,无论对活人,还是对死人,都不能说。”

    叶孤云咬牙,他的剑握得更紧,“那你们一定知道媚娘在哪里?”

    夜叉的剑缓缓出鞘,她欣赏着剑锋上已干透的血迹,仿佛很过瘾,很得意,“这个可以告诉你的。”

    叶孤云在等待着。

    云中金刚的眼睛忽然瞪着夜叉,瞪得有大又圆又亮,仿佛想要将夜叉活活吃掉。

    夜叉娇娇笑着,躯体在云中金刚怀里轻轻撞了撞,“你难道没有把握杀了这人?”

    云中金刚冷笑不语,掌中剑已忽然抬起,指向叶孤云。

    夜叉屁股一扭,躯体已离开他的怀里,柔笑着,“让我看看心中男人的威风。”

    她笑着远远的站着,嘻嘻的笑着,笑的阴毒而残忍。

    剑光惊虹般刺向叶孤云的胸膛,云中金刚已充满信心,很少有人能在这么短的距离能躲过他的夺命一剑。

    叶孤云并没有动,他仿佛没有看到这致命的剑光。

    他仿佛不知道什么叫死。

    剑光刚闪起,就骤然消失,消失于另一道剑光下。

    云中金刚欣赏着剑光慢慢消失,脸颊上的肌肉骤然抽紧僵硬,躯体只是轻轻抖了抖,中间忽然断成两截,鲜血骤然疯狂涌出,上半截骤然与下半截离别。

    目光中竟流露出说不出的懊悔、痛苦。

    没有人知道他痛苦的是什么,懊悔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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