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云走上楼,帘子便掀起来,里面一个人笑着说,“别来无恙,叶先生尚好否?”

    这人是个瘦消的书生,虽然很落魄,很狼狈,却带着三分书生气,也带着七分浪子独有的那种特意气质,这种气质只有在外面漂泊流浪久了的人才会有。

    淡青色长衫因岁月的打磨而变得发白,虽然很陈旧却很干净,很整齐。

    这人赫然是笑面书生!

    叶孤云吐出口气,慢慢的又说,“尚好尚好。”

    “看起来叶先生依然风采依然,实在是可喜可贺呀。”笑面书生还在笑,他说,“快进来喝茶。”

    雅间里面没有别的人,泡茶的人已走了,门已关上。

    笑面书生端茶微笑,忽然说,“感谢叶先生成全在下。”

    叶孤云眨了眨眼,“我成全你?”

    “是的。”笑面书生微笑,又说,“还记得上次让你保护好的竹筒?”

    叶孤云点头承认。

    “那就是个陷阱,一个令狐狸精上当的陷阱。”

    “可是你们都有了损伤,都没占到好处。”

    笑面书生摇头,“不是的,我们与狐狸精双方势力死伤是一比十五。”

    叶孤云吃惊。

    “狐狸精是怎么说的?”

    叶孤云不语。

    他不知道怎么说,但他感觉这两个人都有点不对,仿佛都有着狐狸独有的气质,狡猾而凶狠不已。

    笑面书生苦笑,讥笑,她说,“她这是打肿脸充胖子,她一定说自己跟我死伤都很惨重,是不是?”

    叶孤云沉默。

    他跟前的茶杯已被倒满,笑面书生又笑了,他现在好像很得意,他说,“你让我猜猜她想做什么?”

    杯中茶一饮而尽,他就静静的顿住,像是忽然抽筋动不了了,久久才说,“她一定恨我恨的牙痒,是不是?”

    叶孤云点头承认。

    这一点他说的没错,也许不光光是牙痒,也许手更痒。

    “她想杀我?”笑面书生得意的笑了笑,他说,“我实在没有想到萧玉竹就是狐狸精,你大概也没有想到,是不是?”

    “是的。”叶孤云又说,“她也没有想到你还活着。”

    笑面书生点头,“堂堂黑道军师岂能那么容易的死去?那不成江湖一大笑话了?”

    “是的。”叶孤云承认,“你若是那么容易的死去,岂非就变成是笑话了?”

    “所以她为什么不来杀我?”

    叶孤云苦笑,“她若是来了,你一定会跟兔子一样,跑没影子了,来了也是白来,也许还要倒霉。”

    笑面书生点头承认,“孺子可教也,这就叫吃一亏长一智,知道我笑面书生还没死,就不应该乱来了。”

    “可是她已经乱来了。”

    “她要你来杀我?”笑面书生眨了眨眼,“但你一定不会答应的,是不是?”

    “是的。”

    “但你还是来了,你还是要杀我?”笑面书生叹息,“你能肯定我死了以后,能将千金救出来?”

    “不能。”叶孤云想都没想,直接说了出来。

    “你还是有见解的,想不到你还是有点远见的。”笑面书生又将茶满上,才说,“你为什么不将下面那个杀手叫上来?”

    “我不敢。”

    笑面书生垂下头沉思,忽然又说,“你怕我杀不了他?”

    叶孤云沉默。

    他不愿说出真话,却也不愿说谎。

    笑面书生咯咯笑了笑,又说,“你难道怕我杀了他。”

    他说完就盯着叶孤云看,上上下下的瞧着,忽然又说,“你难道变性了,对仇敌都会心软?”

    叶孤云沉默。

    笑面书生叹息,摸出折扇,又用力摇了摇,又说,“你以为能阻止得了我杀他?”

    叶孤云咬牙,脸色变了变,忽然身子一掠,箭一样射了下去,端茶的小伙子被吓了一跳。

    叶孤云往拐角那里看了一眼,脸色变得更难看。

    人赫然已不见,杯中茶涟漪纵纵,还未平息,叶孤云没有耽误,忽然掠起箭一般射了出去。

    他明明看到阿门坐在那里喝茶,可是忽然就不见了,桌子下面躺着一个死人,死人并不好看,但那个死人却是好看的,那人脸颊上的笑意还没有一丝改变,死了还保持的很完好。

    令阿门忽然离开的人并不多,是谁有这样的本事?这里还有别的高手不成?

    风吹过,已有血腥之色。

    迎着风忽然孤云般掠起,掠了出去,这人是什么人?居然能与阿门拼命,居然没有落败的迹象。

    阳光很灼热,很要命,但叶孤云的躯体已发冷,从脚底板一直冷到头顶。

    笑面书生忽然到了不远处,忽然说,“你还是不要去追。”

    叶孤云不语,身子忽然掠起,凌空展身飘动,孤云般飘走,他的轻功在江湖中本就很高,比他高的人很少很少。

    天地间杀气更重。

    林子里木叶萧萧,叶孤云落下抄起一片叶子细细观看,呼吸都变得急促,叶子竟被削成两截,落下来的叶子竟都是两截!平滑而整齐不已。

    是剑气割断的!

    河水边矗立着两个人,两口剑,也许他们的剑意、剑境、剑法都不相同,但有一点必定是相同的,那就是快,也很狠。

    其中一个是阿门,他的剑被嘴死死咬住,忽然从衣衫上拉下一截布条,将伤口绑好,然后就等着对方。

    这人并不魁武,有点瘦消,有点柔弱,走路的样子并不稳,他的目光当然也很娇弱,娇弱的几乎不像是男人,像是红楼里的女人,只是少几分堕落、萧索。

    叶孤云见过这人,这人明显是高手,只不过看起来很不像而已。

    他远远的站着,瞧着这两人厮杀、拼命。

    看到他们两人的样子,叶孤云忽然想起了两条恶狗在草地上撕咬,虽然遍体鳞伤,却绝不投降,也许就算是死,也不肯投降。

    叶孤云的手握得很紧,却不敢靠得太近,因为只要靠近一点点,必会惊扰到他们的思想,只要阿门被打扰到一丝,必会死的很难看,那个人绝不会给他活着的机会。

    阿门死翘翘,就没有人能带自己去见千金,千金必死无疑。

    想到千金在轿子里熟睡,叶孤云的心已要碎了。

    那个人的伤口也很多,身上被刺破的地方也同样很多,拼命的时候,他们绝不会在乎自己的死活,而是在乎对方的死活,只要对方死了,他就能活着,只要活着,就是胜利。

    那人忽然蹲下,就蹲在河边,剑依然握得很紧,另一只手已伸进河水里,接水喝,他接得很稳定也很冷静,杀人的时候这两样必不可少,少了哪一样,都必会死于别人的剑下。

    他接的水到嘴边,已将近没有,但他并未放弃,依然用舌头舔一舔,感觉一下水带来的活力。

    叶孤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的名字。

    高不行!

    这人是高不行?就在叶孤云沉思的时候,一口剑忽然从背脊刺出,他没有看,却能感觉得到,剑锋对准自己的时候,他忽然箭一般射向前方,后面的人显然很吃惊,没有想到叶孤云居然在这顷刻间离开。

    剑光闪动,剑势很急并没有一丝慢下来。

    叶孤云冷笑,剑尖忽然往后面一撩,那人忽然倒下,死肉般一动不动。

    鲜血从剑尖轻轻滑落。

    叶孤云忽然走了过去,因为他们两人同时面向叶孤云,他们两人的剑都已被惊住,都已不敢出手!

    高不行忽然逼视着叶孤云,忽然说,“想不到你还活着?”

    “是的。”

    “你为什么还没有死去?”

    “我为什么要死去?”叶孤云讥笑。

    高不行嘴角绷紧,根根肌肉几乎要崩断,他又说,“可是我看到你明明已死了。”

    “可是我现在明明依然活着。”叶孤云的讥笑更浓、更狠。

    他的目光仿佛要将高不行活活盯死,盯死在大地上。

    高不行娇弱的身躯慢慢后退,退的已不稳,脸色渐渐扭曲,变得恐惧而惊慌不已。

    阿门笑了,因为这人已不值得自己出手了。

    剑缓缓入鞘。

    他忽然盯着高不行,冷冷的说,“你现在还能杀人?”

    高不行不语,嘴角肌肉已松弛,他仿佛是泄了气的气球,变得没有一丝活力,没有一丝生气。

    叶孤云不再看他一眼,忽然说,“你走,我们不想杀你。”

    高不行霍然凝视着叶孤云,“你不杀我?”

    叶孤云忽然笑了,冷笑,“我不会杀你,因为你上次没有杀我,阿门也不会杀你。”

    高不行吃惊、不信,忽然说,“为什么?”

    “因为他如果杀你,我就出剑杀了他。”叶孤云忽然盯着阿门冷笑。

    阿门点头承认。

    看着高不行慢慢的离去,阿门忽然也笑了,“你居然有了恻隐之心?”

    叶孤云点头并不否认,忽然说,“这种人我不想杀,也不想看着被杀。”

    “你阻止我杀人?”

    “是的。”叶孤云又说,“所以你千万别再我跟前杀这样没用的男人,否则会......。”

    “否则会被我杀死?”

    叶孤云忽然盯着阿门握剑的手,又说,“所以你最好不要在我跟前杀那种不行的剑客。”

    阿门也冷笑,“你有把握杀了我?”

    “我没有把握杀,但我可以杀掉你。”

    阿门愣了愣,他直接就问,“这句话我听不懂。”

    叶孤云冷笑,他说,“我的意思是说就算我没有把握杀了你,被你杀了,但你还是活不了。”

    阿门点头承认,“你的确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忽然盯着林子里,林子里既没有人,也没有鬼,可是他盯得很出神,很紧张,他说,“我们这次出来去找笑面书生,也许没有机会下手了。”

    叶孤云摇头,又说,“未必,我们找不到他们,但他们一定会找我们的。”

    “你肯定他们会来找我们?”

    “一定会找的。”

    “为什么?”阿门又说,“你有把握?”

    叶孤云点头,忽然说,“我有把握,因为我有这种预感,笑面书生一定很快会来找我们。”

    阿门点头,脸上现出吃惊之色,“笑面书生为什么不躲起来?”

    “因为他也是钓鱼的人,钓鱼的人都喜欢看着别人上钩。”叶孤云的脸色忽然变得奇怪,仿佛很享受,又仿佛很讥讽,他又说,“欣赏着别人在钓钩上挣扎的样子,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享受。”

    “他有疯病?”阿门吐出口气又说,“你居然知道他这一点毛病?”

    “我不知道。”叶孤云又说,“但我猜的到这一点。”

    阿门垂下头,闭上嘴。

    他似已不愿跟一个过度自信的人说话,这种人无疑会令自己坏事。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是否还有机会见到笑面书生?”

    “你不信我能遇到他?”

    阿门不语。

    “我带你去找他。”叶孤云笑的很神秘。

    “你能找到他?”

    叶孤云不语。

    他们两人忽然有进入这条街道,两人都是出剑很快的剑客,而且出手也很稳定,对危险的预感同样很准确,所以他们同时停下。

    剑出鞘。

    两口剑几乎是同一时间出鞘,同一时间刺出,两道剑光一闪而过。

    两个人几乎同时倒下。

    他们倒下仿佛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忽然扼死,活活饿死。

    鲜血从咽喉射出,眼睛却在往上翻。

    “他们是什么人?”说话的是阿门,阿门的眼睛死死盯着倒下去的两人,两人都已死翘翘了,却仿佛丝毫还未满足他杀人的欲望。

    “他们是死人。”叶孤云又说,“我们去三厢楼。”

    “三厢楼?”阿门又已吃惊。

    他们从三厢楼出来的,笑面书生本不该在里面的。

    “你会在里面等我们?”阿门有点不信。

    叶孤云冷笑,“他本来不会在里面,但现在一定会在。”

    “为什么?”

    “因为我说了他在,就一定会在。”

    阿门讥笑,“你也有疯病?你是不是自信过头了?”

    “我没有自信过头,而是他听到了我的话,一定会过去的。”叶孤云又说,“你还是不信?”

    “我的确不信。”

    “那好,你会相信的。”

    穿过几条横向,就到了三厢楼,时间很快,没有别人准备时间。

    掌柜的看到叶孤云回来,忽然笑了,“叶先生请上楼。”

    叶孤云点头,忽然又说,“上面有人等我?”

    “是的。”掌柜的又说,“是书生大人。”

    叶孤云瞧着阿门,“你跟不跟我上去?”

    “跟。”

    “不怕他杀了你?”叶孤云又说,“他本就是江湖高手,杀得了他的人并不多。”

    “我也很想杀他。”

    “你不能杀他。”叶孤云又说,“我答应过萧玉竹,带活的过去。”

    “她其实希望你带死的过去。”

    叶孤云点头。

    他不再说话,忽然走了上去,阿门在后面跟着。

    茶水已摆好,三杯茶,倒茶的人轻轻退了出去,里面仅有一个人。

    这人是个瘦消的书生,虽然很落魄,很狼狈,却带着三分书生气,也带着七分浪子独有的那种特意气质,这种气质只有在外面漂泊流浪久了的人才会有。

    淡青色长衫因岁月的打磨而变得发白,虽然很陈旧却很干净,很整齐。

    笑面书生果然在里面等他们。

    他微微转过身,笑了笑,忽然伸手一礼,“请用茶。”

    阿门忽然说,“我不是来喝茶的。”

    笑面书生点头,“我都看到了,我看到了你跟叶孤云一样,都想带我走,去见骚狐狸?”

    阿门点头不语。

    掌中剑忽然握紧,因为觉得这里一定有很多防守才对。

    这里没有防守,笑面书生端起茶等着,阿门不明白,这里为什么没有防守?如此重要的人,为何没有一人负责他的安全?

    “你们为什么不喝茶?”笑面书生又在笑,“难道怕里面有毒?”

    叶孤云也笑了,“笑面书生绝不会在茶里面下毒,否则就不是笑面书生了。”

    “还是叶先生了解鄙人,鄙人虽不是有名之士,但还不至于干出这么龌龊的事来。”

    叶孤云忽然端茶一饮而尽,又说,“这是碧螺春?”

    “是的。”笑面书生看着阿门,目光中带着轻蔑、不肖之色。

    他笑了笑,“我一定会跟你们去的。”

    叶孤云点头,“你知道去的后果是什么?”

    “当然知道,而且知道的很。”笑面书生讥笑,“不就是死?有什么了不起?”

    “你不怕?”

    “当然不怕,若是怕的话就不会在这里等你们了。”他忽然从腰际摸出折扇,扇中骤然射出七点寒星击打阿门的要害。

    阿门冷笑。

    剑出鞘,剑光闪动,顿时叮叮作响。

    剑光又是一闪,笑面书生的头颅忽然从脖子上忽然跃起,跳到桌上。

    叶孤云叹息,并未说什么话。

    阿门忽然握住头颅,笑了,“不是我想杀他,而是他逼我杀他。”

    “我看到了。”

    “所以你绝不会跟我拼命的?”

    “我绝不会跟你拼命的。”叶孤云又说,“但你一定要带我去见千金。”

    “是的,我一定会带你去见千金。”他脸上依然带着笑意。

    叶孤云从门后面摸出个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空的,他忽然交给阿门,“这个体面点。”

    阿门点头微笑。

    “那么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

    “是的。”阿门说走就走,他提着木盒慢慢的走了出去,他看了一眼掌柜的,还笑了笑,放了一锭五十两的银锭在柜台。

    掌柜的微笑谢过。

    叶孤云凝视着木盒,忽然有种冲动,忽然很想将木盒打开,仔细看看那张脸,是不是笑面书生。

    因为他亲眼看到笑面书生死亡,却偏偏没有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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