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云露出喜色,躯体慢慢已能动弹,渐渐有了活力,他挣扎着站起,忽然又倒下,他并不着急,他已看到了希望。

    他深深吐出口气,又在努力挣扎,直到根根肌肉没有麻痹感,才吐出口气。

    叶孤云从衣衫上撕开一根布条,将伤口包扎好,立刻往穿云箭讯号的地方掠去。

    他毫不怜惜自己的体力,只要赶到那里,也许有可能看到千金,只要能看到千金,他就有法子救出千金。

    晚风中嘶叫拼命的声音已没有,但血腥味却更重。

    天色渐渐有了亮光。

    大地有了生气,叶孤云忽然愣在那里,满心焦急,他看不见千金,尸骨很多,来往搬运尸骨的人更多。

    他们拼命已结束!

    搬运尸骨的人是哪方势力?是千金的?还是狐狸精的?

    他忽然握住一个人的手,这人伤口很深,几乎站不稳,脸上的肌肉已疼痛、疲倦而下垂、松弛,他现在看上去像是地里累得半死的农民。

    “你是什么人?”

    这人茫然看着他,“我不认识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是狐狸精的什么人?”

    这人依然盯着他,“我不认识你。”

    叶孤云急了,无论他问什么,这人都是说那一句话,他赫然已变成傻子。

    傻子呵呵笑着,别人看不出来他笑的是什么,也看不出他还有没有机会正常活着。

    叶孤云也笑了,苦笑。

    就在他笑到最猛烈的那一刻,面前这傻子手里多出一柄刀,短刀。

    短而险。

    刀光忽然一闪,捅进叶孤云的躯体,叶孤云仰面倒下,刀定入他躯体,握刀的人忽然扬长而去,大笑着奔向阳光。

    就在他奔出两步,忽然倒下,躯体顿时不动了。

    叶孤云咬牙拨出刀锋,就看到一个人走了过来,这人并不魁武,有点瘦消,有点柔弱,走路的样子都不稳,他的目光当然也很娇弱,娇弱的几乎不像是男人,像是红楼里的女人,只是少几分堕落、萧索。

    这人的刀上滴着血,没有刀鞘。

    他说,“你是叶孤云?”

    叶孤云点头。

    “我本该杀了你的。”

    “为什么?”

    “被朋友出卖的滋味,是什么感觉,你尝试过没有?”

    叶孤云答不出,因为那种滋味并不是用言语所能表达出来的。

    他忽然说,“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因为你是叶孤云。”

    叶孤云听不懂,这人已离去。

    所有人都已离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人陪他,更没有人跟他拼命。

    阳光升起,大地上变得灼热不已,秋风卷起一根稻草贴向叶孤云嘴角,叶孤云嘴里发干,想喝水,却无能为力。

    他这个时候,忽然想起了那条漂浮在臭水沟里的死狗,毛皮已脱落,眼睛已漂浮,那种景色实在令人发疯。

    他努力将嘴角的酸水吐出,发现吐出的却是鲜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躯体慢慢有了力道,他挣扎着起来,走往林子,阳光下水波闪烁的仿佛是黄金。

    他就往那边走去,他需要喝水,如果喝不到水,他的小命也许就要报销了。

    叶孤云还不想死,特别是两件事还未做,他死也死得不甘心。

    一件是将千金救出,一件是将寒凌子杀死。

    他忽然扑进水里,鲜血从伤口流出,他丝毫不在乎,也许此时他在乎的东西已不多,也许他现在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河水很快将他淹没,他在河水里静静的流淌,懒得去动,甚至懒得去呼吸。

    他就在这河水里,慢慢失去知觉失去力量,进去梦乡。

    梦里有个女人将他抱起,放在船上,让阳光不停的晒,他努力去看那女人,却发现自己看不见她的样子,因为她脸上被一层雾笼罩着,叶孤云看不清。

    这女人是什么人?是千金?是杭天凤?是白雪?或者是媚娘?

    船在河水里轻轻飘动,他醒来便看到了女人,一身白衣如雪,发丝雪白,头上带着斗笠,四周被布垂得很急。

    她的声音极为苍老极为憔悴,她说,“你醒了?”

    “是的。”

    叶孤云的脸红了红,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衣服已被扒光,无论是谁,在一个陌生的人跟前光着身子,都会不好意思的。

    他也不例外。

    女人转过身,将衣衫丢给他。

    “你救了我?”

    “是的。”女人又说,“我故意救你的,好让你死不成。”

    叶孤云慢慢的走了过去,“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死的样子。”

    叶孤云点头,又说,“你可以不看,岂非就省了很多事了?”

    女人的手忽然握紧,又说,“可是我看到了,所以你就死不成了。”

    叶孤云点头,想蹲下来看看她是什么样子,却发现这女人已到了船尾,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

    她说,“你还记得白雪?”

    叶孤云点头,喉结上下滚动,“她在哪里?过的好不好?”

    她的声音似已僵硬,久久才说,“她总算还活着。”

    “活着?”叶孤云的心在刺痛,他忽然想去找白雪,看看她过得怎么样?

    女人点头沉默。

    叶孤云看不见她的脸,却感觉得到她毕竟很伤心。

    女人伸手丢出一张纸,忽然说,“这是白雪给你的。”

    打开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一个人名。

    旧街,千金。

    叶孤云忽然盯着那女人,“旧街在哪里?那里有千金?”

    女人点头。

    他问了两个问题,她却点了一个头,她又说,“我们现在往旧街那里去。”

    叶孤云点头,“你为什么一次一次的帮我?”

    女人不语,静静的凝视着叶孤云。

    船已靠岸,叶孤云上岸,女人并未上岸。

    他转过身,就看到那女人悄悄的离去,她并未打一声招呼,她静静的在河面上林荫下飘动,仿佛是安静、美丽而神秘的洛神。

    叶孤云身子忽然剧烈轻颤一下。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人,门板般立在那里。

    “你来了。”

    叶孤云点头,“我来了。”

    “你来了就好。”

    叶孤云点头,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感觉这里面有点奇怪。

    阿门又说,“你来了,就跟我走,去见他。”

    叶孤云点头。

    两个人穿过破旧的街道,两旁的窗户吱吱作响,没有人住,老鼠洞里绝没有一丝动静。

    破庙里没有佛像,也没有别的神像,只单单的摆着一顶轿子,千金在里面熟睡,四周围满了壮汉,眼睛瞪得很大,瞪着叶孤云。

    叶孤云慢慢的靠近。

    阿门走进里面,萧玉竹正坐在椅子上,似已很憔悴,也很疲倦,却没有一丝痛苦、哀伤,她说,“你果然来了。”

    “是的。”

    “相信你已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是的。”叶孤云又说,“你就是狐狸精,这里最大的黑道头子。”

    萧玉竹点头,微笑着。

    叶孤云忽然又说,“你答应过我,只要将竹筒交出来,你们会放了千金。”

    萧玉竹点头承认,她淡淡的说,“我并未说立刻就放,你急也没用。”

    “你现在想怎么样?”

    萧玉竹点头沉思,忽然说,“请千金去休息,小心点。”

    他们果然很小心,轿子忽然抬起,四周的壮汉忽然水一般往外面走去。

    “他们带千金去哪?”叶孤云咬牙,他的手忽然握紧。

    他的手握紧,阿门的手也忽然靠向剑柄,他靠的更快,他们本就是用剑好手,谁都没有把握杀了对方。

    叶孤云没有把握杀了阿门。

    阿门岂非更没有把握杀了叶孤云?

    “你想出手?”阿门的眼睛没有看叶孤云,但他的心神已飞到了叶孤云的咽喉。

    只要需要出手,他的剑必定顷刻间刺进叶孤云的咽喉。

    他的咽喉同时也可能被叶孤云的剑洞穿。

    叶孤云点头,剑尖慢慢的抬起,对准了苍穹,并未对准阿门,阿门并未在他前方。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紧张,他们不停的紧张着,紧张的仿佛是绷紧的弓玄,紧的仿佛随时都会崩断,可是他们不在乎。

    庙里顷刻间变得说不出的沉闷,沉闷的令人窒息,令人呕吐。

    萧玉竹忽然笑了,“你们真的想拼命了?”

    叶孤云咬牙,“也许!”

    阿门沉默,沉默就是承认,也是一种肯定。

    “你想杀了阿门剑客?”

    叶孤云点头。

    “你有把握?”萧玉竹讥笑,又说,“你有几分把握?”

    “我没有把握,也许连一分把握也没有。”叶孤云的手握得更紧,他的心抽紧的也许比手臂上青筋更加猛烈。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岂非很愚蠢?”

    “因为他也同样没有把握,也许同样连一丝把握也没有。”

    萧玉竹又笑了,拼命的是别人,并不是自己,所以她笑的很开朗,很得意。

    “你们俩想不想杀死对方?”

    她问的是两个人,她很想知道两人有什么反应?

    令她吃惊的是这两人居然同时点头,他们点头的同时,目光忽然相撞,萧玉竹从未见过如此冰冷如此森寒的光芒。

    两人的目光相撞,似已像是刀锋般摩擦着,似已迸出了火焰。

    “你们都很好,我一定让你们决斗一下。”

    阿门点头,“是。”

    她凝视着叶孤云,又说,“你敢吗?”

    “我为什么不敢?”

    萧玉竹冷笑,“你现在受伤很重,伤上加伤,无论是出剑,还是反应,现在都不是巅峰状态。”

    她依然在冷笑,她又说,“你躯体达到巅峰状态,恐怕也没有把握杀了阿门,何况现在的你?”

    叶孤云点头承认。

    他现在伤上加伤,体力无疑远远不如从前,杀阿门这样的对手,无疑没有一丝把握。

    萧玉竹笑了,笑的像是从鸡圈里得到满足的狐狸,笑的接近发疯,她又说,“可我不会让你们动手的。”

    “为什么?”

    “你没有理由跟阿门拼命。”萧玉竹忽然又说,“阿门也没有理由跟你拼命。”

    叶孤云闭上嘴。

    他知道萧玉竹现在要说出心里要做什么?无论她要做什么,叶孤云都无法拒绝。

    萧玉竹忽然不笑了,他说,“你还记得那根竹筒?”

    叶孤云点头,他当然记得那根竹筒,那是笑面书生临死的时候给他的,这是千金的最后一股力量,也是全部力量。

    想到这一点,叶孤云的躯体发冷,那股力量无疑已被他吃掉了。

    她无疑是胜利者。

    可是她好像没有一丝胜利后的那种欢愉之色,难道胜利也会令人疲倦、消沉?

    叶孤云忽然说,“你应该笑一笑的。”

    “我为什么要笑?”

    “你将千金的势力吃掉,难道还不值得好好高兴一下?”

    “他的势力并未让我吃掉。”

    叶孤云吃惊,怔住。

    萧玉竹的脸色变得并不好看,她又说,“那竹筒是笑面书生给你的?”

    叶孤云点头。

    萧玉竹忽然又说,“笑面书生已死了,所以才交给你的?”

    叶孤云点头。

    他有点奇怪,因为萧玉竹应该知道这一点的,这句话本部该问出的。

    萧玉竹忽然又说,“笑面书生并没有死。”

    叶孤云又怔住。

    他绝不信笑面书生还活着,因为笑面书生本就是他埋葬的,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

    “你不信?”

    叶孤云笑了笑,“我不信。”

    萧玉竹脸颊上忽然变得冰冷,冰冷而无情,她说,“你错了,他非但没死,而且活的好好的。”

    她冷冷笑了笑,又说,“这次就是因为他的出现,才令我们的死伤很重。”

    叶孤云更吃惊不信。

    “我知道你还是不信。”

    “是的。”叶孤云又说,“现在你说的一切,我都是不信的。”

    萧玉竹叹息,“很好,我们可以去看看。”

    “好。”

    柳枝在阳光下飞舞,下面泥土没有一丝动过的痕迹,“你信不信下面的人不是笑面书生?”

    叶孤云沉默。

    掌心已沁出了冷汗,柳树被移开,下面的两个人依然是笑面书生与塞外金刀。

    萧玉竹忽然说,“你看出来没有?”

    叶孤云已看出来了,这人的的确确不是笑面书生,脸颊上的精致面具已脱落,露出了一个陌生而瘦消的人。

    “你现在是不是相信我了?”

    叶孤云点头。

    尸骨已埋下,是阿门埋下的,他看起来仿佛有点不自然,仿佛也带着点犹豫、痛苦之色。

    萧玉竹轻轻笑了笑,又说,“你现在总该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敢将千金放出去了。”

    她担心的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光光一个黑道军师就已令她神魂不定,如果再加上一个千金,她岂非活的很艰难?

    “你想杀笑面书生?”

    “是的。”萧玉竹忽然又说,“笑面书生不死,我们的势力无法跟他们抗衡。”

    叶孤云忽然又说,“你要我去杀笑面书生?”

    “是的。”

    “我找不到他,而且你又怎么相信我会去杀笑面书生?”叶孤云又说,“你难道不怕我带笑面书生来跟你作对?”

    “不会的,我们都是老熟人了。”萧玉竹又笑了笑,“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

    “你相信我?”叶孤云微笑。

    萧玉竹微笑,笑的很诚恳也很温柔。

    她本就是个会温柔的女人,温柔的能令大多数寂寞男人伏倒在她裙下。

    “你相信我,可我并不相信我自己。”叶孤云又笑了,“我怕我做出对不起你的事。”

    “你不必担心,你放心去做。”萧玉竹温柔的笑了笑,“只要你记得千金在我手里就可以了。”

    “只要不带来,我就杀了千金。”这句话萧玉竹并没有说出来,但叶孤云已明白其中的意思。

    说到“千金”的时候,叶孤云脸上的肌肉都已跳动,他最后还是点点头,又说,“我将笑面书生带来,但绝不杀。”

    萧玉竹点头微笑,“看来你想通了。”

    叶孤云点头。

    阿门忽然从腰际取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地址跟时间。

    “你去忙,阿门会随时通知你去哪里见我。”

    叶孤云忽然直愣愣盯着阿门,忽然说,“你不怕我杀了阿门?”

    萧玉竹笑了,她说,“我绝对放心,如果笑面书生想杀阿门,你也许会保护阿门。”

    她不用说为什么,也不必说下去。

    阿门并未离去,萧玉竹已离去,她被几个人抬走的,她这几日好像快要累垮了,跟叶孤云说话,也是勉强自己说的。

    叶孤云凝视着柳树久久忽然说,“没想到我会跟你一起做事。”

    阿门点头,又说,“你没想到的事还有很多。”

    “比如说。”

    阿门不语,慢慢的走向林子里,走的方向正是三厢楼。

    叶孤云并不想去找三厢楼,却不得不去,“你不怕笑面书生对你不利?”

    “不怕。”阿门淡淡的笑了笑,又说,“我不用害怕。”

    “为什么?”

    “因为我有危险,你必找不到千金下落了。”阿门又说,“你是聪明人,又怎么会做那么糊涂的事?”

    叶孤云承认,“但是我若保护不了你呢?会怎么样?”

    “那我就认栽,死翘翘也没关系。”

    叶孤云吐出口气,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三厢楼里生意很不错,里面没有说书的,掌柜的见到叶孤云,忽然迎了上去,“叶大爷,你来了。”

    叶孤云点头,苦笑,“你若想我多来照顾你的生意,你就别说那酸溜溜的爷。”

    掌柜的点头。

    他大步走了上去,因为楼上雅间里有个人在向他打招呼。

    阿门没有跟上去,在拐角找个地方要壶茶慢慢喝着,他还要了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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