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提着名姓的人只扭脸冲身边人言语:“跟这儿站好喽,我把车开门前,你们再出来。”

    他双手抄兜里下台阶,尽是不耐烦,连一眼都没瞧连绣。

    “世安!”

    连绣力气大,一把扽了他的胳膊肘,难得柔软哀求:“我说了,不离婚。”

    人倒是留她跟前了,心不在:“你这会应该在警察局里,怎么,来这儿仨月,还学会徇私枉法了,又是老太太借你的胆?”

    连绣的脸被雨水浇得发白:“你还在生气,我这就给她赔礼。”

    说完了,甩开斗篷捧着肚子往地上跪,胳膊肘趴地上冲着任胭磕了仨头,声声带响,给她撑伞的丫头唬得直打哆嗦。

    “你以为这样就完了?”

    成世安薅了她胳膊给人拽起来,咬牙切齿:“倘或那人今儿带走了她……你就是在这儿磕到见阎王,也换不回来她的命,滚!”

    连绣被他搡个趔趄,摔在丫头的怀里,满脸不知是泪还是雨:“我才是你婆娘,为你生儿育女,你为个不要脸的女人骂我,成世安你没有良心!”

    子虚乌有的事,他解释的生厌,半点气力提不起来,嘱咐人:“给她送家里看好了,老太太要问就说是我的意思,谁也不兴给她求情,报案吧!”

    “成世安,她哪里比我好,你竟连孩子都不顾!”她声嘶力竭,委曲求全。

    “本就是你的错,至于她哪里好……”

    他想了想,停下脚步:“大约她在我心里,哪儿都不错。可连绣,你当知道,原本我也是要待你好的。”

    阴错阳差,在金积堡,是他对不住她。

    说起来打脸,可他又怕那人听见,心虚地回头——

    工会门跟前哪还有人站着,连闲杂人等都撤个干净,是给他,也是给成家留张脸皮,毕竟三番五次让人抬不起头。

    任胭贴墙站笔直,两手握在一处揉搓,偶尔瞅一眼玻璃门,透进来那对小夫妻古怪扭曲的身影,直叹气。

    “胭胭?”

    “嗯?”她茫然抬头,辜廷闻的眼睛里的情绪莫名。

    是听见了外头的话,不高兴吗?

    她清清嗓子:“成先生和我……不是,他……”

    讲些什么好呢,成世安一厢情愿,还是她不解风情,可没那么大脸子说出来。

    辜廷闻轻笑,抚抚她的长辫儿:“我知道。”

    只是后怕,怕不经心的时候,会一瞬间失去她。

    他抿紧了唇,将她抱进怀里。

    “二位,预备着抱到几时?”

    吵嘴的人进了门,杵着把湿哒哒的雨伞冲这里笑,离着远,看不清楚他在琢磨什么。

    门口的主仆早走了,汽车滑过连绣磕头的地儿;任胭心里老大不舒坦,她不打算原谅她,所以那时候才悄悄拉了辜廷闻进了屋。

    “警察登门,审她还是关她,都是自作自受。”成世安握着方向盘,左手架在车窗上,嘲弄地笑。

    任胭还是默不作声的,抚着手背上被蹭破的皮,这会结了痂,微微泛红。

    “对不起。”

    几乎与此同时,辜廷闻屈指敲了敲他的靠背。

    成世安回头,乐呵地看他一眼:“怕什么,我又不同你抢,这人,你可要自个儿守牢了!”

    随口的玩笑,是给这位哥儿提个醒儿,回头着了他下的绊子,谁也别怨,毕竟是他不讲规矩在先!

    任胭心里嘀咕连绣又惦记成徽瑜,压根儿没把爷们儿间无声的对峙听耳朵里去,下了车直往院儿里跑。成徽瑜听着动静接出来,握着她的手问白天里的事。

    等女孩子们讲完心里话,成世安才得了教训妹妹的空闲。府学胡同进出的熟人这样多,谁一眼瞧见,私奔这事就算完了。

    成徽瑜向来没什么主张,听了哥哥的话,决计天亮了搬家,等着张岳年回京,再合计怎样出逃。

    这是她打出生来做过最没规矩最没谱儿的事儿,恐惧归恐惧,也有股说不上来的快乐与自由,还有期盼与向往。

    成徽瑜越琢磨越难寐,半夜里躺在炕上烙煎饼。

    这么着任胭也睡不着,她强捺住好奇没打听,这事儿越少人知道,徽瑜和张先生结为连理的机会才越多。

    俩姑娘心事重重地凑合一晚,大早上起来囫囵顿饭话别,两趟车出了胡同南北分道,任胭趴在座椅里瞅了好久,知道成世安的汽车不见了影儿。

    “年根儿下头了,张先生可要早些回来,把徽瑜接走了才好!”

    辜廷闻好笑地问:“对私奔就这样热衷?”

    她翻个白眼:“怎么说话呢,我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是吗?”他笑得意味深长。

    任胭悄没声儿离他远些:“我可没别的意思,辜先生是个读书人,要合理地解读言下之意,比方现在就不大合适!”

    他还是笑,拐上鸿雉堂那条街。

    “廷闻,咱们会私奔吗?”

    车停下,他侧身瞧她:“不会。”

    怎么就不会呢,对比徽瑜和张岳年,他们更艰难,寻常不仔细想,不表示危机不存在。

    她眨眨眼睛:“为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很冷静:“我们并不需要私奔,就能够结婚。”

    很适时的底气。

    她笑起来,侧身在他脸上亲了亲:“谢谢你的解释,那么,回见,辜先生!”

    任胭推开车门,下车跑了两步还回头对他飞了个吻,两条长辫子扬起来,一对儿团锦结撞在一处。

    是昨儿晚上没解开,还是早上自个儿新打的结?回了报社旋开钢笔,辜廷闻还始终被这个娇柔的问题纠缠,不得不认真思考。

    不过他很快发现新的进展,似乎打天津回来交了新朋友后,他的这位未婚妻就浪漫开朗了很多;连总统府秘书长在电话里,都难得与他调侃起这件事。

    好事儿!

    下了班,他去请那位被指了名姓的大师傅。

    鸿雉堂口热闹非凡,后厨更是要甚上数倍。肖玫正趴在后院儿里绝妙的位置,以观察新来的麦师傅和任师傅对于新菜式的不同见解,为此争论到面红耳赤。

    当然,不好意思的是麦师傅。

    肖玫两手交握举在胸前,满脸堆着笑:“麦师傅怎么能这样好看呢,好看也就算了,人还和善,跟他说一阵儿话能暖和三天呢……七爷!”

    辜廷闻颔首:“来了?”

    “啊,我爸不放心,让我来看我师姐!”

    肖玫胡捋把脸,严肃起来:“七爷可别忙着进,师姐正和麦师傅踅摸新菜呢,俩人为了鲍鱼裙边还是干贝花胶裙边吵了大半晌了,眼瞧着我师姐要赢!”

    小姑娘求胜心切,一心盼着自己人占上风。

    追根究底,争执的源头还是麦师傅今儿头次上工,就做了道佛跳墙。

    几十种山珍海味一层一层铺就在汤盅里,海参鲍鱼翅贝鹿筋一类自不必提,还有鱼唇裙边鸽蛋猪肚羊肘蹄尖,更有增鲜提味的鸡芽子鸭茸和菇笋,添入绍酒上笼屉蒸。

    鱼翅是水发去过腥,用肥瘦肉膘浸透味儿的;金钱鲍同蹄尖羊肘海参,并鸡鸭是骨汤里氽蒸过的;余下的肚胗类早已在酱汁里熬煮,摸爬滚打出一身鲜香。

    各自融入了味道的珍味码在蒸盅里,又取了绍酒的醇厚甘甜,全被干荷叶封死盅里,端上大火煮沸再煨上半日。

    为了避免炭气熏蒸坏了味道,灶膛里烧的是灰白色的无纹炭,白色火焰极少有烟气。这样煮出醇厚的汤水滋味,才引得心净无尘的佛陀垂涎三尺。

    麦师傅的大手笔,甭说离着最近的大师傅小学徒,就连堂口的客人吃罢了饭都流连忘返;任胭的灶间跟麦师傅的挨着,更是近水楼台。

    她一面忙活自己的,一面瞅着人家的手艺,瞅着瞅着就有了新主意。

    佛跳墙几十种料子搭在一块,美名远扬,可里头但凡几样配在一处,也能琢磨出几道新菜来,比方说裙边和鲍鱼。

    并不是临时起意,因为昨儿杜立仁做了三道菜,其中一道就是清蒸裙边。

    这裙边是鳖鱼盖儿上一周的软肉,煮出菜品软嫩爽口;鸿雉堂的菜素来讲求精工细料,追逐菜品本身的滋味,于是细火慢蒸成了杜立仁的绝活。

    清蒸裙边也是同样。

    鸡汤煨煮裙边块儿,出锅后裙边需得清洗干净,温水泡上一钟头,再配料如鸡汤蒸制,要的是清鲜的味道。

    可巧麦奉辉今儿做的佛跳墙里就有裙边这么一味。

    裙边是块软肉,干炖没什么滋味,需得鲜汤煨煮,任胭觉得鲍鱼就极好,毕竟本身味道就很鲜美。

    佛跳墙是麦师傅的拿手菜之一,她自然要把想法同他讲讲。

    麦师傅听说后,赞赏她灵光的同时又觉得太过冒险;任胭追求极简是受了鸿雉堂素来菜品风味的影响,可难免顾此失彼,怕出菜的味道并不理想。

    讨论么,素来是你来我往才好,任胭觉得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如果继续在裙边上下功夫呢?”比方说先用汤吊出裙边的滋味,再下鲍鱼共煮。

    麦师傅用料狠成了习惯,还是觉得不妥:“吊的汤里不能缺干贝鸡鸭和火腿,这样才能保证汤水的滋味醇厚。”

    那如此,同再煮一过佛跳墙有什么区别呢?

    任胭不大赞同:“您说这些,都能再做道菜了!”

    麦师傅不善与人争辩,眼瞧着姑娘家火气旺上来,声口就软了下去,低着头红着脸:“任师傅说的,也并没有不合适,我,我就是……”

    人话说了半截,外头倒有个看不过眼的。

    肖玫一个箭步冲进来,把麦奉辉拉身后头了:“师姐,你怎么净欺负老实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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