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家老爷脸色不大好,盘弄着佛珠子:“你这就不讲道理,你的随行要接任姑娘,叔父还能拦着?谁知道那是你家老二的人,世侄可不能把兄弟嫌隙怪罪到叔父头上!”

    秘书长拉着辜廷闻家长里短,是辜廷望挑唆的,好把人给扣在公署里;至于成府外头的人么,还有待商榷。

    辜廷闻握着任胭的手没撒开,眼睛漆黑,始终沉默着。

    佛珠子一磕,成家老爷收了手,叹气:“叔父知道你不待见咱们家,到底是那个女人不规矩。可再不规矩,你也要看在你未出世的大侄儿的面儿,让她多活几口气。”

    长久的沉默。

    成老爷先忍不住:“罢罢,等孩子出生,她的生死全由你,成家和她再无半点干系。”

    为了避开麻烦,不得已的妥协。

    那么他有怎样的短柄被握在辜廷闻手里,若是当真不松口,他又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任胭好奇,也在担心辜廷闻。

    他是小辈,无官无职,于他的父辈而言是个不思进取的闲人,成不了大器,可他的力量分明不是。

    他的存在让人心怀忌惮,连生父都要对他下死手,何况别人?

    “身体不舒服?”他同她并肩坐着,察觉她一路都没开过口。

    任胭摇头:“在想你。”

    语气严肃,不会让人觉得这是句情话。

    辜廷闻微微笑起来:“在想我,什么?”

    她告诉他疑惑和担心:“其实当初在豆腐胡同,我就想问你,不过咱们当时那样生分,问这样的话不妥当。”

    生分吗?

    是有点,他太过严肃,对她的印象也不甚好,可谁又想到不过数月,他们已是未婚夫妻。

    话题很正经,可最先想到的却是风月。

    他握一握她的手:“你可以这样想,这一切,也不过因我姓辜。”

    这个能让人平步青云,又让恨之入骨的姓氏。

    “哦。”她似懂非懂。

    “至于其他,”他想了想,“做记者最忌讳耳目闭塞,三教九流结识甚多,所有该不该知道的,都有本明账。”

    是真的账册,恩怨与情仇,有明月下行尸走肉,也有阴风里膏粱锦绣。

    任胭点头,可又忍不住:“成先生的父亲在怕什么?”

    他不答反笑:“今日若救你是他的道义,不救是本分,我并没有怨他。不过是让他松口,来日也好同连绣理清官司。”

    是他这位叔父心怀鬼胎,火急火燎进了套,这样配合么,怨不得他。

    说完这些,他还是纠正她的称呼:“往后,你也要叫成叔叔,别生分。”

    先是四哥,后是成叔叔,回头那位倔强的老头儿肯定会把佛珠丢她脸上。

    辜廷闻不以为意:“你的成叔叔邪路走多了,素来谨慎,从不会做冒犯佛祖的勾当。”

    直到深夜睡去,他都没有和她提起那些隐晦的旧事。

    女校放了假,任胭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鸿雉堂。药膳厨房里的师傅们忙忙碌碌,未必事事都需她亲自动手,照料锅灶时候便得空想想和杜立仁切磋的事儿。

    他明面上瞧不起她,可暗地里使劲儿。

    昨儿晚上逮住那俩爷们儿,鸡毛子鬼叫似的号丧,说是收了杜师父的大洋来拾掇她这个叫板的师侄,说的有鼻子有眼儿。

    虽然杜师傅没那么大能耐呼朋引伴,就为她折腾出那样浩荡的阵仗,可但凡涉及辜廷望,就跑不了杜立仁,主仆奴才一个人儿。

    本来么,捉了她,不但能威胁辜廷闻,还能帮衬他,一箭双雕。

    任胭站在门槛里望着对脸儿的红案厨房,人正一板一眼教训徒弟呢,嗤,哪来那样大脸子!

    小伙计堂口奔来:“任师傅您还这儿呢,西城张公馆的太太说玫瑰露酒不剩多些了,送了订钱,请您抽空做了差人来拿。”

    杨师兄闻信,翻了翻账册:“可不么,上月十八来取了两坛,也到时候。”

    说完了,上木架顶上头新取了两瓮新酒,核对了坛底牛皮纸条上的日期,再给那伙计。

    “刚好一个月,跟人送去时说声年前再取一回,不然得到年后才有新的,甭忘了,肝气犯胃的症候可不能断。”

    “好嘞,您放心!”

    小伙计抱着两坛酒健步如飞。

    任胭回头笑:“照这样过些年,师兄大约能坐堂问诊了。”

    杨师兄摆手:“听你讲久了,谁不记得点?不是说还给咱们留了,搁哪儿呢?”

    任胭比比最下头巴掌大的小瓮子:“给张太太的玫瑰露酒里头有佛手,咱们不需这个,就又新做了六大坛,舀出来给大伙儿分了。那个最小的红纸封坛给许公馆送去。”

    杨师兄拿酒的手顿了顿,手指佯装不经意地掠过了最小的那坛。

    还有几天就是元旦,下半晌后厨各位师傅都得了一瓮玫瑰露酒,自个儿留着或是给太太姑娘都是极好的新年礼物,一时间喜气洋洋的。

    任胭将自己那坛匀给了麦奉辉:“这些天不得闲,劳驾麦师傅给小玫送去,这丫头不知道上哪儿高乐去了。”

    麦奉辉握着小酒坛木讷地点点头,没言语。

    作为过来人,任胭斜眼瞅他:“吵嘴了?”

    麦奉辉的脸发红,把酒坛还她:“我,我拒绝了肖姑娘,她是个好姑娘,就是觉得我不适合她,我……我对不起……”

    任胭乐:“对不起我什么呢,您别不好意思,这坛您也留着,权当孝敬老夫人了。”

    “我母亲不在北京,我……”他握着酒坛有些为难,“给任师傅做道母亲家乡的菜吧。”

    麦奉辉的母亲是长汀人,烧一手地道的客家菜;他年幼耳濡目染,自然技艺绝伦。

    这点上,任胭厚脸皮地觉得天赋异禀的师傅们,大约都有相似的经历。

    今儿巧,后厨里有瓮好的玫瑰露酒,还有在笼子里咕咕的活泛鸽子,正好凑一盘玫瑰焗双鸽。

    麦奉辉捉了两只小乳鸽宰杀洗涮干净,任胭手脚不利索,只得替他打下手,研磨了大茴香和椒粉,好叫他给鸽肉涂抹腌制。

    同抹的还有盐巴和蜜糖粉,再浇一小杯玫瑰露酒,所有料子备齐了,才能逼出鸽肉应有的香味。

    等候入味的工夫,任胭听麦奉辉给她介绍各式的香料,毕竟她做药膳时,不妨考虑这些寻常不怎样起眼的香料。

    卤猪牛肉的混料里就有方才用的大茴香,还有小茴香与桂皮,添丁香花椒同沙姜再添两味甘草与陈皮,煮出的汤水甘辛芬芳,还有健脾温中的功效。

    另有隔壁川菜薛师傅常使的花椒,红烧卤味或是腌制酸菜,偶尔也会磨粉与粗盐拌成椒盐,炙子上的肉串也不妨撒一撒,增香去腥,也能祛湿止痛。

    相近的黑胡椒与白胡椒,前者常用来佐西餐的牛羊排或块肉,现磨现用以存贮最大的香味,温补脾肾。

    至于后者,除了囊括黑胡椒的作用外,还能去腥解腻防腐,另可以治疗风寒,增进食欲。

    还有用于炒螺或是牛羊肉的紫苏,辛香无匹;卤水鹅使用的甘松,香麻浓厚;偶尔被适量的阳春砂或是辛夷代替,卤水又是另一番别样的滋味。

    药用的白芷黄芪、当归党参偶尔也可用作汤料或是卤料,祛祛腥膻,增加香味。

    寻常使香料,光记得方子,却没仔细踅摸里头的门道,难得有这样详尽的说法,任胭握着小本子一笔一笔地记。

    麦奉辉说的慢又极有耐心,看了眼座钟,将腌制好的一对儿乳鸽取出来放进瓦钵里;也不是寻常那样放着,鸽身下头架了一双筷子。

    筷子和钵底的空档里又放置了一杯玫瑰露酒,炒香的葱姜添勺绍酒与二汤瓮在钵底,钵盖盖牢,整个瓦钵放进铁锅里坐慢火。

    焗到时辰,取钵盛鸽肉,酒香扑鼻;钵底杯里水红的玫瑰露酒还剩半盏,却早已索然无味。

    任胭悻悻地撂了杯子。

    麦奉辉边切鸽肉边笑:“酒味都入了肉,这才是焗鸽的意思。”

    一对儿鸽身切好,整齐地码盘,脑袋尾巴器宇轩昂地冲天,叫淋上一层钵底剩下的汤汁,顶了几粒洞子货芫荽末。

    火与酒焗出全部的滋味,鲜活浓郁,鸽肉柔滑,不是浓墨重彩,鲜味却很了得。

    任胭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麦师傅怎么不早些做来,挂了水牌,也好叫咱们瞧瞧大师傅的手笔。”

    麦奉辉放下刀具就是个羞涩的爷们儿,扶了扶眼镜摇头:“师父比我做得好,只是他年长不肯北上,我这只得他七成精髓。”

    “麦师傅毕竟年岁不大,若是再过些时候,定是青出于蓝。”

    不得不说辜廷闻将麦奉辉请了来,是慧眼识珠。

    她实在高兴。

    这里盘桓了近一个钟头,她也该回去,笑盈盈地跟人鞠躬:“谢谢您今儿的指教,受益匪浅。”

    麦奉辉连连摇手道不敢:“是听说任师傅要和师伯切磋,我想竭尽所能帮助任师傅,咱这一辈有胆有手艺的并不多,不希望任师傅埋没。”

    “谢谢您抬举。”任胭抿唇笑,“希望不辜负您所托。”

    她那胳膊,新伤旧伤,到时候只能尽全力搏一把。

    “任师傅。”麦奉辉想起什么,又唤她,“有没有中意的帮手,如果……我想试一试。”

    任胭笑:“咱们不是同门,这样搭伙跟人切磋不合规矩。”

    说好了单打独斗,拉帮结派可不成。

    麦奉辉红着脸笑:“我都明白,那么拜任师傅为师,徒弟帮师父,就不算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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