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三个月,她先送走了豆腐婆婆,后是赵妈妈;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与世无争。

    任胭有点恍惚。

    直到辜老夫人开口:“恨吗,你应该恨他!”

    任胭抬头,实在没想到她会指向辜廷闻,昔日辜家最娇宠的小儿子,如今是刺在眼底不共戴天的仇人,恨意汹涌。

    “为什么?”

    辜老夫人冷笑:“若是没有他,谁也不会死;若是没有你,他也不会误入歧途!”

    她一辈子都被礼教规矩束缚,说着最恶毒的心事,面上还能端庄的像个菩萨,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悲悯世间众生。

    任胭看得久了,觉得荒唐,起身:“我不恨他,他已经够苦了!”

    辜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大约觉得她不可理喻。

    任胭笑一笑:“再说,人是你们杀的,何必怪个无辜的人。”

    世间竟有这样的道理吗?

    她轻轻地走到病房外,门虚掩着,里头仍旧剑拔弩张。

    辜老爷清醒过来,躺在病床上直勾勾盯着天花板,起不了身拎不动拐棍,所有的恨和怒都化成尖利的话,一句一句刺向幼子。

    骂到最后已是含糊不清,泪和愤怒激得他不住地咳嗽,伺候的丫头小子七手八脚地上前拍背安抚,尽数被他推开。

    他勉强坐起身,推开枕头被褥四处翻找,最后从床头柜上摸到把小手枪,对准了辜廷闻——

    任胭唬得浑身发冷,一推门就闯了进去。

    枪同时闷哑一声,再没有任何动静。

    近身的小子垂着头,半夺半捧地接过没有子弹的唬人玩意儿,悄悄地退到一边;辜老爷像是被彻底削了势,落拓地倒了回去。

    “看过了?”辜廷闻起身,先握住了任胭的手。

    两只手都很凉,她回握住他的:“是,后事,我已经安排了,你别担心。”

    “好。”

    他的声音发哑,可无论何时,都努力对她温和地笑着。

    恩爱的模样最终激怒了病床上的老人:“滚,都给我滚出去!”

    辜廷闻揽住任胭,冲父亲点头:“父亲好好养病。”

    “站住,你给我站住!”

    人要走,辜老爷又惦记起什么,没什么力道,空余着一双手臂歇斯底里地对着棉被捶打。

    辜廷闻回过身,面无表情:“父亲还有示下?”

    “你预备着拿老二怎么着?”

    他笑:“父亲的事,儿子不方便搭手。”

    死也好,活也罢,同他什么相干?

    似乎辜老爷对辜廷望的去留并不怎么上心,有这样一问也不过是为了后头的事儿铺垫:“老二的产业尽数给你,留他一命。”

    这是要妥协了。

    膝下的孩子,如今能仰仗的也只有面前这个,饶是再恨,也得等三月选举过再发难。

    能屈能伸,忍辱负重,大约是在官场里落下的好习惯。

    辜廷闻叫随行的秘书进来:“父亲既然有意,请在二哥资产转让的文书上签字。”

    有备而来。

    辜老爷的恨,隐忍在浑浊的目中,他随手翻了翻,提笔落字。

    一沓文件全数丢在辜廷闻身上,雪片子似的纸张铺了满地,秘书蹲身去捡,还叫辜老爷啐了一口唾沫。

    辜廷闻笑着:“去年父亲前往甘肃数月,儿子已将辜家资产清算完毕,留于父亲母亲一成,四成于我们兄弟,余下五成已然去了该去的地方。”

    他早年那点儿算盘,辜老爷比他还明白,辜七爷的钱九成九到了革命军手里,只没想到他竟会这样干净利落地挑明。

    只要他敢参选,辜廷闻就敢把这笔资产的周转公之于众,到时候甭想为官做宰了,连身家性命都堪忧。

    这个逆子,竟将他逼到如此地步。

    辜老爷直指着他,话被气堵在嗓眼儿里,枯白的脸涨得紫红。

    辜廷闻无动于衷:“如今父亲将二哥的产业于我,权当是我的聘礼,两年之后我和任胭结婚,请父亲和母亲允准。”

    请婚不过是场面话,即便父母不准,他也有独自完婚的能力,如今谁还能撼动得了他?

    “老七,老七……”

    辜老爷在病床上哆嗦成一团,强撑着要坐起来,最后还是歪倒在小子的怀里,气若游丝:“你好样儿的,好样儿的!”

    “儿子心狠……”他像是找不到依托,一味地握着任胭的手渴求温暖,“五哥死时,父亲也没有怪罪儿子,可那把刀最终插在儿子心口上,一日也不敢忘!”

    “你为个本就该死的人,将辜家置于水火,你……”

    辜廷闻摇头,表示不赞同:“辜家大厦,基于千万枯骨亡魂之上,这水火是怨是恨是债,辜家当日如何心安理得,如今就该如何心甘情愿。”

    “逆子!”

    “辜家,将你养大,奉你荣华,又如何对不住你!”

    “你回来,回来!”

    疯狂执拗的咆哮,彻底被阖死在房门背后。

    任胭抬头,见他眼底泛红。

    辜廷闻笑一笑,声口嘶哑:“胭胭——”

    “我在这里。”

    他握着她的手,终究没落泪,还是笑着:“先去楼下等一等我,等一等,就好。”

    “好。”

    任胭咬牙背过身,长长的走廊走不到头似的,视线模糊扭曲,她走得艰难。

    楼梯拐角的窗边离着个爷们儿,见她来,先熄灭指间的烟,再颔首招呼:“小胭——”

    “成先生。”

    她攥紧了手,没再近前一步。

    隔着三层台阶,成世安仰头望着她:“他还好吗?”

    任胭点头。

    成世安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别怪他心狠,没什么给他留住的,如今也就一个你罢了。”

    “我知道。”

    他对着窗口将烟抽完,胡捋了一把脸:“五哥的小子其实没失踪,丢了三天就从护城河里捞上来了;三伏天泡得胀大,能认的也就是怀里藏着的盘中戏,廷闻给他买的。”

    那盘中戏是个绢绸做的舞狮小人,家来修好了搁铜盘里还能领着俩狮子歪歪倒倒地行走,叮叮当当的脆声像极了孩子的欢笑;可孩子已经装进了小棺材里,叫埋在了永不见光的黄土下。

    “小子逃家还不忘七叔给买的玩具,前儿失了哥哥,后没了嫂子,廷闻哪里再能受得住,只觉得那孩子仅仅是丢了。”

    成世安一拳头砸在墙壁上:“哄自己罢了,一哄就是这么些年!”

    如今荒唐事儿到头,戏尽人散。

    他还要说什么,抬起头,欲言又止。

    任胭顺着他的视线转身看过去,楼梯口站着辜廷闻,穿着大衣戴着手套,扶了扶眼镜正看着他们,不知道多早晚来的。

    成世安先笑:“不爱跟家里呆着,来接送你,咱上车,七爷?”

    辜廷闻没答话,握了任胭的手下了楼梯。

    说是要做早课的大师傅,这会还跟一楼的走廊上念经,拉着个护士絮絮叨叨,小姑娘叫说的面红耳赤,低着头羞羞答答。

    原以为这位四爷是个花和尚,可细问了才知道是游说人家遁出红尘,好领略世外之美,也是个奇人。

    这位奇人终于放过了芳心大动的护士,善哉妙哉一通后才调侃弟弟:“能瞅着你活蹿乱蹦的也不容易,看来贫僧这经文没白给你念,功德圆满,阿弥陀佛!”

    辜廷闻皱眉:“四哥!”

    “哎,不妥不妥!”大师傅行个佛礼,“俗家的事儿已了,请唤贫僧一句师傅吧!”

    辜廷闻不愿理他。

    辜廷衡跟后头不依不饶:“哎,你且等会的,哥哥陪你做了个局,没有功劳也有苦处,香油钱多早晚给送来?”

    任胭低着头笑。

    辜廷闻先给她送上了车,自个儿才绕到另一侧坐下,做足了不理会哥哥的打算,急得四爷不顾体面抓耳挠腮,抻长了胳膊跟后头比划:

    “小兔崽子,甭忘了啊!”

    叫他这么白霍一场,医院里头的阴郁倒是叫扫干净了;成世安给他们送到了府学胡同,自个儿开着车瞎遛弯去了,家里头给成徽瑜准备结婚的事儿,他不痛快。

    府学胡同的院儿叫砸得七零八落,从屋里头拖到屋外的血迹早叫丫头小子给清理干净了,这会上牌匾挂帘子有工夫了,却还是满目狼藉,可想而知当时多大动静。

    邻居三位女先生的屋门也叫砸开了,翻得乌烟瘴气,灯碎碗倒,辜廷闻不得不在大年初一给人拜完年,再满含愧疚地给人赔不是。

    勉强收拾出个模样,天已经见了黑,任胭将赵妈妈的细软整理了三个箱子并两个包袱,预备着下葬时候一道埋了,叫体体面面地去。

    如今院儿里头空空荡荡,静得让人心慌,筷子碰到盘子碗的声儿响都觉得刺耳,辜廷闻是这时候握住她的手:“搬到家里好不好?”

    他说的是辜家的主宅。

    先前为了元旦饮宴的事儿,她客居在辜家,可如今……

    任胭咬住了筷子:“先头寻了几处院子看的,预备着上工后搬过去,是为了有自个儿的院儿,出嫁也方便些,我……”

    辜廷闻笑:“知道,年节里请你先住着,二哥逃走了。”

    那是个能玩命儿的主,如今山穷水尽不知道能生出多少事儿来,无论让小姑娘一个人在哪儿住着,他都不大放心。

    辜家逢了场巨变,老爷太太俱病了,二爷逃个没影儿,大爷还在关外逍遥,一应的事儿全落在了辜廷闻身上。

    他焚膏继晷地忙,任胭闲来无事,除了琢磨新菜式和药膳,还起了寻女徒弟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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