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老板就是一个阿庆嫂,是不是?”金道通避开女主人的话锋,笑着对袁雨潇说。

    “我哪有阿庆嫂那么聪明啊,我就是直爽,还加点蠢!哈哈!我也是无心之失,哪里晓得外地的发票不能带到这里来开呢。哈哈!”女主人看来确实爱笑,说话的每一个字都是踩着她笑的节奏来的,说与笑合二为一。

    “你真的不晓得?”金道通也笑得很甜。

    “咳咳,反正事情已经犯了,晓得不晓得也这样了,哈哈,你们照顾点,船也过得舵也过得就好了!”

    袁雨潇想,船也过得舵也过得是做生意人的行话吧,人人都会这一句。

    “我把上次的谈话纪录整理了一下,你看一下对不对。”金道通递过几页纸。“另外,我们核实一下你父亲的具体地址和电话。”

    “那应该不会错吧,不用看了!我还能不相信你们!”女主人依然笑意盈盈。

    “没错就签个名,摁个手印,这个地址和电话没错吧?”

    “没错没错!”女主人略瞥了一眼,便签了字,然后准备去寻印油,金道通早已微笑着递过他带的印油,女主人边按手印边说:“准备得真是充分啊,我感觉是黄世仁逼着杨白劳在卖身契上按手印一样!”几个人都笑起来。

    “我晓得你们打算去我老家搞调查,其实没必要这么小题大做嘛!我都认打认罚了还要怎么样呢?”女主人连讲这样的话都是一种笑的节奏。

    “其实,我们真没打算怎么样,只是在家里呆得闷了,想找个出差的机会尝尝新鲜,我们参加工作以来还没出过差呢!”金道通与女主人合着一个节奏,说与笑合二为一,袁雨潇听得是心弛神炫的,他真是分不清金道通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我也不晓得小金你讲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既然你们是想出差玩玩,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我爸爸那里,我也顺便回去看看,陪你们一下,让你们在我老家玩得痛快点!”

    “大概最近几天就走!”

    “这个月我是真没有时间,你们能不能缓一缓?下个月我陪你们一起去?”

    “已经安排好时间了!”

    “那行!”女主人倒也真是痛快人,“我打电话要爸爸好好接待你们,也请你们高抬贵手!”

    “好说好说!”

    袁雨潇一听这个“好说好说”就起鸡皮疙瘩,以前电影里那些皮笑肉不笑的坏人最喜欢说这句。

    “别光顾讲话,喝汽酒喝汽酒!”女主人终于坐下来,拿起一瓶汽酒,表情变得凝重许多,声音节奏也缓了许多,“小金,你说你们要是补税或者处罚的话,根据什么来的?”

    “嗯……主要是根据数额大小。”

    “和主观动机还有态度都没有什么关系吗?”刚平静下去的脸又浮上笑的涟漪来。

    “这个啊,看情况吧。”金道通有一点含糊其词。

    “小金啊,我真是佩服你,讲话总是滴水不漏的,我们就不能坦诚相见吗?”女主人“扑”的一声打开一瓶汽酒,泡沫喷了她一脸,她不顾擦脸,先把汽酒塞过来。金道通有些措手不及的样子,一边道谢一边小心地接了瓶子。女主人抬眼望着袁雨潇时,他赶紧接了另一瓶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你们喝啤酒不,喝的话我上楼拿!”女主人擦了一把脸。

    “不用不用,有这个就很好了!”袁雨潇急忙摆手,金道通也知道这女主人一行动就难以拒绝,赶紧说:“那个我们喝不惯,潲水一样!”

    “你也这么说?”女主人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掏出手帕擦脸,“我也是这个感觉,我们好一致啊!”三个人都笑起来,气氛一时颇为融洽。

    “我们这就告辞了!”金道通几乎是一口饮尽汽酒,放了空瓶,看得袁雨潇有点咋舌。

    女主人横身堵在门口,宽宽的身子把窄窄的门挡了个滴水不漏,“说好了见识一下我的厨艺啊,不准走!”

    “这个坚决不行!”金道通敛了笑容,女主人仰头看看他的神色,身子塌了一下,也敛了笑说:“吃个饭不算贿赂吧,就是个平常客人来接待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啦。我可不想用钱啊什么来贿赂你们,我是要面子的人,万一你们不接受贿赂,我的脸没地方放,万一你们接受了,我可不是成了害你们犯错误的罪魁祸首了!现在找个好工作不容易,你们年纪轻轻的,我可不想害你们!”

    金道通笑了,“洪大姐确实是爽快人,不过我们确实都还有事在身!”

    “鬼样子!”洪大姐撇撇嘴,恢复了刚才的笑脸和节奏,“那行,有事就算了,我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更怕耽误国家干部办事,等你们处理完这事,看得起就来尝尝我的手艺!请!”她退到走廊,微弓身,手做个请式,两个人侧身出了门,“多谢,多谢!”金道通打着拱手。

    他们两个在走廊上你推我让的时候,袁雨潇却是置身事外。

    走廊上的栀子花香,比房间里清晰得多,袁雨潇甚至根据那浓淡变化测到香源就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也就是说,确实来自楼上。

    袁雨潇想象着此刻楼上的情景,心底那种酸溜溜的感觉像一只静卧在暗处观察猎物的猫,一有空子就要无声无息地蹿出来。他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也是可以有妒火的!自己居然也是可以有妒火的!

    又该三省吾身了……

    不过袁雨潇有些困惑,他不能一下子明白这妒火从何而来。米兰,她其实是一个与他的生活毫无交集的人,认识时他们都不谙世事,同学不足一年,如果不是多年后偶然重逢的话,她会从他的记忆中被删得一丝气味都不留存。而且即使是重逢,他们都还没能相认。他几乎可以肯定,她已经完全忘记了他。

    可是今天他却突然妒火中烧,这把火真是烧得名不正言不顺啊!

    当然,她确实是漂亮,或者说,是绝色!不过,他真会仅仅为这个就吃醋?

    两人出了门,骑车拐了一个弯后,金道通笑着说:“肚子真有点饿了,今天懒得回家吃中饭了,一起去喝杯潲水不?”

    “随你。”

    “建军桥下的兄弟小吃店的鸡爪子不错,生啤也新鲜,我们去那里!”

    “只怕我们这个城市有鸡爪子的店子你都晓得味道?”

    “只怕是的,我喜欢吃鸡爪,有嚼头!”

    “皮包骨头,一点都不实在!”

    “你似乎是一个很浪漫的人吧,吃东西又这么现实……”

    两个人斗着嘴,转眼便到了兄弟小吃店,两人点了酒菜开始他们的午餐。

    “这回花这么大力气,还要出差,是打算好好修理一下这个搞雕塑的吧?”两人碰杯后,袁雨潇第一次主动谈起工作。

    金道通正在聚精会神地撕咬着鸡爪上的筋,口里含混不清地唔唔着,头却是不停地摆拨浪鼓,袁雨潇只好以十二分的耐心看着他口齿间搏斗完毕。“啊,这回出差我真是想找点新体验,至于对艺术家的处理,能补回税款已经可观了,处罚还是从轻吧。一则呢,老板娘是女中豪杰,她这种性格让我省了好多心,二来呢我对知识分子有崇敬之心,现在全社会不都是提倡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么,一切从宽了吧,你说呢?”

    “扯远了吧!这跟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有什么关系啊,他算什么艺术家,在学校干的那事基本上算是流氓,现在又偷税漏税!”

    金道通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按袁雨潇的性格吧,工作上难得较一回真,而且又应该是喜欢这类搞艺术的人的,不把他称为艺术家吧,至少也得称个老板,可是他却说“搞雕塑的”,又直接认定为是“流氓”了,看来这位伙计近来被那个敲诈勒索的女人摧残的心情,已经坏到迷失了本性的程度了。他带了一点悲悯把鸡爪子放下来,打量了袁雨潇好一会,才慢慢地说:“唉,这可不像你啊,你可能是没和周老板打过交道,真的称得是儒雅,而且是那种埋头搞艺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生意上的事,生活上的事,都是这个能干老婆打理,包括我们这次查到的开外地发票的事,他都是一无所知,全是这阿庆嫂老婆作主的。”

    “这可不一定啊,这老板娘性格直爽,心无城府,说不定都是周老板教她做的!”

    金道通觉得又不对了,一个人心情坏应该是看谁都不顺眼的,这位伙计却对老板娘网开一面,摆明了就是和周老板过不去,他一时不明所以,只得耐心解释,“你这个想法不对,老板娘性格直爽没错,但这并不表示她智力有问题啊,我的同志哥!她不但智力没问题,甚至还相当发达。她总是对我说她不懂政策,我只是不想当面揭穿她!她不懂政策的话,怎么偏偏是把她父亲的发票拿到这边,却没把自己的发票拿到父亲那边去开?他父亲是双定户,开多少发票都和税额无关,她是单定户,要核实开票数额的,她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这么说那个周老板就是个彻底的好人了?”

    金道通觉得袁雨潇今天有点不可理喻,怎么硬是放不过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周老板?转念一想他本是带了坏心情出来的,也只好笑一笑,不再说话,怕一不小心无端地勾起了他的烦恼。

    袁雨潇见自己放了个空炮,也觉无趣,只好闷头喝啤酒。心里想着,今天自己心理是不是有点儿太阴暗了。

    两个人心思各异地吃饭,一时气氛沉闷下来。金道通赶紧又掀一个话头,“这回出差完事后,我又有一个新的工作方向了,想晓得不?”

    袁雨潇一想,你老人家的“新的工作方向”反正是层出不穷的,懒得跟你玩迷藏,脱口说道“不想晓得!”很干脆地把眼光聚到酒菜上,完全目中无人的姿态。

    “本想告诉你的,你既然不想,那就算了!”金道通无奈地一笑,这句哄鬼的话技术上实在没成色。袁雨潇想,金道通有时候还真有些孩子气。

    金道通放了一个哑炮,只得转移话题 ,“这几天我会有点忙,你自己随意吧,我晓得你喜欢坐图书馆,你就去安静看几天书,也许读书对于你,就像工作对于我一样,局里呢劝你少去,省得碰你不想见的那个女人!反正这一向也没扣什么东西了,有人来取,让给他们几个去收算了,你说呢?”

    “行啊!”金道通也算他的知己了,能说出“读书对于你,就像工作对于我一样”这句话,就总算是明白了袁雨潇不开心时,埋头工作是不顶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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