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弓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抽烟,雨被风从外面吹进来,落在他手背上。

    晚餐时他们都没有在餐桌上多说,两个女孩都没怎么吃,小强一直都好奇又内敛地打量着新到来的那两个人。

    霍左那时候还没醒,沈一弓匆匆用晚饭上楼去看他时他刚睁开眼,问了些关于公馆的事情。他把徐妈的金手镯给他了。霍左神色悲凉垂了垂眼。他问:“她看起来,痛苦吗。”

    沈一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说:“我不知道。”

    “她在哪?”

    “门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

    “也对……她总是坐在那儿等我。”霍左侧过头去,把脸转到沈一弓看不见的那一边。他让他把镯子塞到枕头底下,接着说,“让欣怡上来见我。”

    女孩离开餐桌的时候,她的那碗饭几乎没动。

    她拖着脚步跟随沈一弓上楼,走进房间,在看见蚊帐里的人时,软弱地跪坐在了他身边。

    她说:“我尽力了,爹爹……”

    她哭了起来。

    “我想把妈妈拉进来,可她不肯。我想救她……我尽力了……”

    霍左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并与沈一弓投来目光,对方了然后转身关上门离开了。

    他在等女孩释放完所有情绪,等她把眼泪流尽,等她平静下来能够去听接下来他要说的那些事情。那些——真相,又或是伤害。

    当啜泣停息,霍左动了动嘴唇。他轻抚着欣怡颤抖的脊背,缓慢而又轻声告诉她:“孩子,你是一个大姑娘了,所以接下来这些事,我只会跟你说而不是丫丫。你知道了以后需要作出自己的选择,这个选择我们没人能帮得了你。”

    欣怡抬起头看着他。

    霍左伸手替她擦去眼泪,短暂沉默以后开口告诉她:“杀害你母亲、徐妈,霍公馆所有人的凶手,是日本人。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针对我的报复行动,这是日本占领上海的经济暴行。而,计划、实施这一切的……”

    他迟疑了。欣怡等着他说出那个名字。

    “计划实施这一切的主谋是……”

    “是谁?”少女比他想象的更急切。

    霍左望着她深褐色的瞳,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完整了:“是你的父亲,程长宇。”

    那女孩浑身僵硬愣在了那里,她头一低,避开了霍左搭在她头上的手,而后咬了咬唇。她不停眨着眼睛,紧张到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不……这不是真的。不……我爸爸不会……他……不……”

    霍左抬手想去触碰她面颊,可她却直接把他的手打开了。这一次她对上了霍左的眼睛,低吼道:“你撒谎!他爱我妈妈,他爱我们,爱我和丫丫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如果他是针对霍公馆展开袭击的主谋,我们在那里他又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呢?你说错了,他不会的!”

    “欣怡,我也希望他不会——可你了解我,谁能把我伤成这样?除了我所信任,站在我身后的人,谁又能在我身上留下那么多的枪伤?”

    欣怡捂着胃从床边滑落下去,双腿无力瘫坐在了地上。她仰头看着霍左,嘴里无力辩解道:“可他不是日本人,我知道的……我出生这些年来……他会说日语没错,可他不是日本人啊。我是他的女儿,我知道的……”

    “你确定吗,欣怡。我认识他二十多年了,我尚不知情,你呢?”

    欣怡感觉到自己胃里一阵抽搐得难受,她撑着地板干呕了起来,可胃里没什么能吐出来的了。霍左坐在床上,看她的模样却又无能为力,他支撑着直起身,伸过手试图触碰她肩膀。女孩跪趴在地上抱着头痛哭起来,嘴里哽咽呢喃着:“可他明明是爱我们的呀……为什么他知道我们在那儿还能这么做……他不要我们了吗?为什么……他不是爸爸吗……为什么呀……”

    霍左说:“……欣怡,你只能自己站起来。”

    她收拢着双手缓慢蜷缩着,直到霍左趔趄从床上跌落下来,抱着她的肩膀才一点点回过神来。男人身上那些伤口随着她的动作崩裂开来,血不断往外渗着。欣怡急忙擦了擦眼泪,转过头去扶着她霍爹爹的肩膀:“你在流血!”

    霍左捏着衣袖摸干女孩脸上的泪水,他并没有在乎伤口情况,只是轻轻告诉她:“我没有孩子,欣怡,包括你一曼阿姨他们也是一样,我们把你和丫丫当做自己的继承人。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我不会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但你不是。你要站起来,你要面对它,你要能够把我们交付到你手中的一切守护住。”

    他捧着女孩的脸,对上她通红的双眼。

    “你只能自己站起来。”说完之后,他长叹了口气,医生离去前打的吗啡药效还没过去,现在他身上仍没什么力气。看欣怡的呼吸渐渐平息,情绪逐渐恢复了,霍左也就稍稍放下心来,转而对她说:“去叫沈叔叔进来吧。”

    沈一弓在欣怡进去以后就一直站着窗边,他抹去手背上的雨滴,抽烟的同时也整理着思绪。梁清文带来的是尤一曼那边的消息,还有钱和产业,关于程长宇以及他两个女儿的安排。马维三投靠了日本人,他接下来应该是日本人控制法租界的一步要棋。

    老蒋去延安了,眼下局势,日军大举进攻只是时间问题,上海已经几近沦陷过一次,沦陷第二次也不足为奇。内部斗争始终未停,外部敌人蠢蠢欲动,就是这样的局面下,沈一弓忽然间生出一丝无力感。昔日好友反目成仇,过去熟人又有可能是潜伏已久的特务……原本最基础的信任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里逐步瓦解溃败,秦明月也好,程长宇也好,接下来又会是谁呢?

    死的人越来越多了,未来只会更多。

    身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沈一弓转过头,看欣怡眼角还带着泪痕站在门旁。他连忙熄灭了烟,把烟头从窗户扔了出去,问了一句:“你们谈完了?”

    女孩点了点头,她愧疚道:“霍爹爹从床上掉下来了……”

    沈一弓紧张看了眼房内,未等欣怡再说什么,先行一步跨入房中将霍左从地上抱起来放去床上。男人正想问门外女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霍左倒先说话了:“下去吃饭吧,欣怡。”

    她点了下头,替他们把门关上后就走了。

    沈一弓看着他身上那些再度被染红的绷带皱起眉:“你干了什么会从床上掉下去?”

    “我只是想安慰一下那个孩子。”霍左无奈道,“但我没想到麻药的劲儿还那么大。”

    沈一弓微微一愣:“你告诉她真相了?”

    霍左尚未恢复体力,声音仍虚弱着:“是。”

    “包括关于她父亲的?”

    “包括关于她父亲的。”

    沈一弓在他身边坐下,霍左坐在床上,从枕头底下把徐妈那只镯子摸了出来。

    “她只是个孩子,霍左。你这样直接告诉她杀害她母亲的真凶就是她的父亲,无异于亲手把刀扎进她心里。”

    霍左的指尖缓慢抚过镯子上的浮雕,开口道:“她已经十四岁了,是做姐姐的。我和一曼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她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必须知道真相。”

    “是知道真相活下去,还是背负仇恨活下去?”

    沈一弓的话让霍左的手停顿住了。他望向他:“这重要吗?”

    “我们曾背负仇恨生存,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你不觉得这对一个十四岁少女来说太残酷了吗?”

    “我们身处战争,沈一弓。你看看清楚了。”霍左举起手里那只镯子,字字清晰告诉他,“战争就是这样残酷的。它不会因为对方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就慢下自己的步伐。”

    屋里在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就沉默下来了。沈一弓不想和他辩解这些事情,他有的时候还是太理想主义了一点。他就是不希望让孩子面对这些,即便他知道,就算他这么想也于事无补。

    战争来临的时候,没有人能因为年幼就可以逃脱。

    他站起来,沉闷地说了一句:“我给你重新包扎。”便去翻抽屉,找医生留下来的绷带与药水。

    霍左也没有和他揪着那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他们心底都明白,有的事情他们两个人就是讨论不出结果的,来多少次都一样。沈一弓把他的衣服撩高了,将他肩上原来的绷带解开,一圈一圈摘取下来。做这事的时候,他完全是把霍左揽在怀里面,这么多年过去,第一次靠的那么近,近的呼吸都交织在了一起。

    近到脉搏跳动都能清晰感知。

    “你之前……”

    “我没想到……”

    他们同时开口。沈一弓收住话,转而问:“你想说什么?”

    霍左靠在他肩上,轻轻开口:“你之前还没回答我。”

    “上香?”

    “嗯。”

    沈一弓把旧的扔在地上,拿起纱布按在他伤口,接着将新绷带缠上:“我觉得你没那么快死。”

    “哦?”霍左的脸蹭到他那口胡子,他又问,“你想说什么?”

    “我没想到,这么多年再见到你,你会满身都是血。”沈一弓在他身后把缠好的绷带打了个节,接着松开手让他躺会床上,去拆他小腿上的包扎,“我以为你除了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之外,没有别的出现方式了。”

    霍左沉沉笑了起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吗?”

    “总是这样的。”沈一弓答他,“所以我没想过你这次能死。知道吗,霍左,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像你这样的家伙,到底能被什么杀死呢?你这点在我脑海里留下的印象太……”

    沈一弓还没有说完就被对方一句话打断了。霍左盯着房顶冷不丁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帮我。”

    男人的手微微一顿。

    “你当时倒在那儿一身的血。”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沈一弓低头替他处理这伤口,无奈回答:“你手下的那些人又多又杂,你如果死了,上海的黑道会陷入一片混乱。”他替他将绷带系好,松了口气,而后转过头面对着他的双眼,“所以我会救你,我会帮你,我会帮你去霍公馆,找那两个女孩。”

    是的,这一次他不在躲避他的目光了。他就这样冷静望着他,诚实回答他,不再被那些质问胁迫,也不再又问心有愧的多余情绪了。

    霍左望着他的眼睛,良久后,他挪开了目光,说了一句:“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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