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弓帮霍左把所有出血部位的纱布都换掉时,对方早已因吗啡药效再度昏睡了过去。他把医疗箱放回抽屉,离去前在床头站了会儿,低头看着男人熟睡的面容。他的手下意识朝前伸去,却在将要碰到那一瞬又缩回指尖。

    他转身要走,却看门旁有人站着。宋祁抱手望着他,挑眉道:“这就是你的‘那一位’,对吧。”

    沈一弓关上门出来,闻言笑容无奈:“你不用忙别的事吗?”

    “梁先生再跟那位小姐谈话,小强陪那个叫丫丫的小妹妹玩,赵妈收拾碗筷,我插不上手。我没什么可帮忙的了。”

    “陪陪孩子们?”

    “你在岔开话题。”

    沈一弓朝楼下走去,宋祁跟在他身后听他回答:“我们很久没见了,好几年前就分手了。”

    “这答案不代表他就不是你的‘那一位’啊。”

    沈一弓扶着楼梯把手停住脚步,转过头看着他:“你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问这种事吗?”

    对方低头,叹了口气,而后道:“不然我还能问什么,那两个小姑娘今天遭遇?为什么堂堂霍先生一身枪伤出现在这?日本人现在又计划什么,接下来该朝谁下手?”

    宋祁掰着手指头跟他一样样数过去。

    “无非就是牺牲、死亡、暗算、背叛。我要继续问你这些吗?”他言毕,和沈一弓摇着头拍了拍他肩膀,“你这个晚上够难过的了,我换个时间再来问你也来得及。”

    沈一弓回握住他的手掌,为表谢意轻握了一下。而后他说:“清文和那个小姑娘在哪儿,我想去听听他们的谈话。”

    “你的书房。”宋祁把手缩回插进口袋里,“我下楼去看看另外两个孩子。你去吧。”

    两人就此在楼梯口分开,沈一弓并未注意到他走后宋祁还若有所思望着他背影的目光。他到书房门前的时候,梁清文正一样样地将皮箱中的文件拿出来,放到程欣怡面前叫她签字。沈一弓轻叩了一下房门,屋里一大一小两个人抬头看他。

    女孩还很拘谨,情绪尚未完全恢复,只是和他点了下头。梁清文让她仔细再看一下文件,自己则站起身朝沈一弓那儿走来。

    他们在饭前已经互相交流过了,霍左的情况,今天发生的事,尤一曼的决策——还有那些文件。梁清文拉着沈一弓走出书房,将门虚掩上了。沈一弓递给他一根烟,自己点了火以后开口问他:“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这是一曼的决定,我尊重她。”

    “尊重还是服从?”

    “你要觉得是‘服从’也可以。”梁清文狠嘬了口烟,吐出口气,他扶了扶眼镜抬头告诉他,“这些都是一曼的,她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可是你们考虑过那个女孩的感受吗?她才几岁?一旦别人知道她坐拥这一切,是尤一曼和霍左共同的继承人,你知道这会给她带来多大的灾祸吗?”

    梁清文抽着烟没有说话。

    沈一弓借着那道门缝打量里面隐忍又坚强的小姑娘,压低声音和梁清文说:“这会害死她的。”

    然而梁清文却没有借这个话,他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抬头看着他:“沈一弓,你跟我说老实话——你觉得这场仗,最迟什么时候会打响。”

    “日本人的进攻吗?”

    “他们从来没打消过彻底吞噬中国的野心。这几年我们跟日本打的仗就没少过,1931年的东三省,1932年的上海,一场接着一场,炮火这面停了那面又起,上海迟早也是要开战的。就在这儿,打起仗来你有多少商铺多少栋楼没用。飞机炸弹一扔就没了。”梁清文捏着手里的烟,沉声道,“一曼和霍左把这些东西留给她们两个小丫头不是为了让她们继承在这儿做‘储君’的,这些钱……是送她们走的。”

    “走?”

    “美国,后天有一般飞往旧金山的飞机。一曼的旧友方太太和女儿住在旧金山,她会照顾欣怡和丫丫的。”

    “让她们就这么去美国?香港呢,也不是不行啊。”

    “香港?等她们的父亲找到她们吗?”

    “万一走不了呢?”

    梁清文语气坚决:“必须走,不能留。”

    沈一弓狠抽了一口,而后抬头:“行,我帮你。后天我一定保证把这两个孩子送上飞机。”

    梁清文点了头,扭头进书房里拿了小小的烟灰缸出来递给他,两人把烟都掐灭了扔在里面。事情至此谈妥,梁清文随口问了一句:“那你晚上怎么睡?”

    “赵妈把床都铺好了,你还是睡你原来的房间,两个孩子睡原来小董那间。其他人房间不变。我的话……”

    “嗯,你跟老霍睡?”

    “他身上有伤。”沈一弓答,“还好天热,我房间里打个凉席就行。”

    他们俩这正说这话,就听一阵敲门声传来,赵妈在楼下探出头,问了一句:“哪位呀。”

    她抬起头往楼上看来,沈一弓和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去门口看看。他也跟着走下楼来,路过客厅时跟宋祁提醒:“带孩子们上楼去。”

    对方点了头,抱起丫丫带着小强踩上了楼梯。

    赵妈把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干净了,走到门前。听外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中央政治局调查,有人举报说你们这儿涉嫌窝藏嫌疑犯。”

    沈一弓本站在玄关,听了这声音一时间也怔愣了。赵妈回头,眼神询问是否要开门,直到看沈先生点头,她才抬起大门上的门闩将门打开了。门外台阶上站着两个人——一位是沈一弓老熟人了,一身正装打扮的国民党军官秦中校。另一位面生,倒没见过,西装革履戴着副金丝眼镜,一副文员打扮。

    “窝藏嫌疑犯?”沈一弓从门内跨出一步来,手背于身后望着门外两位,“秦部长,您这个帽子可在我头上扣得太大了。”

    秦明月带人走了进来,还挺客气,先跟主人脱帽致意:“例行检查,沈先生。虹口区今天下午发生流血事件,犯罪嫌疑人负伤逃离了。”

    “如果是犯人,不应该让巡捕房来做这件事吗,用得着惊动您?”

    秦明月微微一笑:“可见,是个不一般的犯人。沈先生,既然有人举报,我们只能过来看一看。而我想您应该也知道我负责的案件规矩,一旦发现您确实跟此事有关,您和您身边所有朋友,都脱不开关系。”

    沈一弓倒是坦坦荡荡将双手摊开:“我问心无愧,绝没有窝藏您所说的‘嫌疑犯’。”

    秦明月身后站着的那个人动了动鼻子,阴森着脸咧嘴一笑和沈一弓开口:“如果没有,沈先生,能否问您一句,您的家中为何弥漫着一股如此浓郁的血腥味呢?”

    赵妈脸色一变,低下了头去。沈一弓不急不缓和那个那人回答道:“哦,你是说这个。我今天请了医生过来,家里刚刚发生了一件不大好的事……”

    “请医生?”那男人脸上怀疑与兴奋同时展露出来了,“因为什么请医生?”

    沈一弓朝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颓色叹了口气:“我其实不是很想谈论这件事……但既然你们问了,我也只能坦白。”

    秦明月目光落在他真诚又懊丧的脸上。

    他叹了口气,轻摇着头说:“我太太今天在浴池里滑倒,小产了。大出血,赵妈也没办法。我本来想抱她去医院,可她当时情况太糟糕,我只能又把她抱回来……”

    沈一弓指着从门外到堂前隐隐还残留的血迹,苦着脸道:“你们应该能看出来吧?如果不信,我可以把那间沾满我太太和孩子血迹的衣服拿给你们看。”

    赵妈没想到沈先生能想出这么个主意,见沈一弓投来目光,连忙点头附和道:“是啊,真是把我都吓死了。我……我还以为太太这次抗不过去了,还好,还好后来医生到了。”

    秦明月扫过这对主仆的面容,她看起来不怎么相信沈一弓的说辞:“你什么时候有的太太?沈一弓,你别信口胡编乱造啊。”

    “我有一个儿子,你难道忘了吗?”

    “你的儿子明明……”

    “我的儿子明明什么?你要看他的出生证明吗?我既然有儿子就说明我有太太,只不过我一直很注重隐私,讨厌那些报纸胡乱报道没有曝光过而已。你见我这些年身边有别的女人吗?没有吧?”

    秦明月扫过他双手:“你既然结婚了,那你的结婚戒指呢?”

    “你那是西洋人的做法,我和我太太的定情信物,是玉佩。”这么说着,沈一弓还真的就从脖子里掏出一块成单的翡翠双鱼配来展示给她看,“如果你还不信,我只能带你上楼去见见她了。”

    赵妈在那儿听了这话都懵了,有些结巴地问:“这、这样好吗?沈先生,那个……小产的女人不好见风的,这样对身体不好,还是不要了吧?”

    沈一弓一脸悲恸的摇了摇头:“现在人家说我们窝藏犯人,又把这满屋血腥当做证据,我没法不说。赵妈,你先上去,看看太太醒了没有,我一会儿就带她们上来。”

    “那……”赵妈看了那两位“调查员”,踌躇片刻,还是点了头,“那我上去,看看太太醒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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