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一般的情况,一百多公里的车自然不可能把郝东坐的睡着。

    不过过去一个月的地底生活条件实在不怎么样,难得终于见了天日,即便是大卡驾驶室后面那一小块地方,也足够郝东睡的东倒西歪形象全无了。

    当然,这里头安巴开车技术不错,就算是大卡也四平八稳这点还是功不可没的。

    之前在青海郝东就已经十分吃惊那晚八点还挂在天边的太阳了,但那是因为时差造成的,天黑的晚亮的也晚。

    这次他算是见识到了,那天永远不会黑是个什么样子。

    当他终于从梦乡里醒转过来、抬头往车窗外看去就发现,半空里那看上去就跟阴天一样的太阳竟然始终就斜斜的挂在那里,这么久了也不曾动过。

    就好像无论何时,它都从亘古就在那里,静静的看这世间沧桑世态炎凉。

    郝东的心境跟着有了些莫名的变化,好像之前觉得多重要的事情,在这里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人在自然面前始终是如此的渺小,蝇营狗苟汲汲营营,所为也不过就是那几十年转瞬即逝的光阴。

    既然如此,又何苦来哉的每日里忙碌不停?

    或许是这段时间来神经都太过紧绷,物极必反,这种思想来势相当凶猛,并且让他迅速的陷入了倦怠的情绪里。

    甚至觉得,或许就这么从人们的眼前消失,在这里躲起来过他自己的日子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正当他望着车窗外昏黄的天发呆的时候,身边突然挤过来了戚绝。

    戚绝和郝东面对面坐下,驾驶座后面的空间不大,顿时俩人的腿就挤到了一起,互相靠着还挺暖和。

    戚绝看着郝东的眼睛开了口:“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全家来这里玩。就我们一家三口,因为不可多得,所以我印象深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戚绝会提起这样的话题,但郝东还是很乐意多了解一点戚绝的过去,立刻兴趣就被吸引了过来。

    戚绝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认真的回忆,然后才接着往下说:

    “我们来的时候是冬天,天寒地冻。那时候的车子车上的暖气设施很差,我们全都裹的像球一样行动不便。而且这里的路况也不好,路上到处都是冰,最后只能请了一位当地的司机开车。”

    戚绝讲述的声音低沉,语调缓慢。陈年往事娓娓道来,居然有了一股子讲故事的味道。安巴开车也腻味,也跟着支愣起耳朵来听。

    “我们从加格达奇一路开车过来,路线很长。开始还只是震惊于不同寻常的北国风光,渐渐的,我爸的表情就一天比一天严肃。

    “终于有一天,他突然问我妈。问她是不是愿意跟他一起,带着我,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消失在茫茫雪原里。”

    郝东心里一跳,明白自己刚才那点情绪可能已经被戚绝察觉了。但他同时也很好奇,不知道戚绝的妈妈会怎么回答。

    戚绝难得把脑袋上的帽子摘了下来捏在手里,眼神里有一丝的迷惘,似乎这样的追忆让他有些神思恍惚。

    不过他的话并没有因此而停下:“然后我妈就反问他:要是我们真的就这样留在这里,从此再也不问世事,你真的会觉得很好吗?”

    郝东觉得这问题好像也是在问他,而且被这么一问,刚才似乎被那悠悠天地吸走了的三魂七魄又慢慢的开始归位。

    “我爸犹豫了,后来他想了整整一天一宿,最后在漠河仿佛永恒无穷尽的日光里,只对我妈说了一句话:对不起。”

    戚绝的话音落,车厢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对不起”三个字,虽然他什么都没说明,却在这样的氛围里,一下子沉重起来。

    身为戚家的家主继承人,身上所背负的责任,只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说得清。

    戚成钧也曾经想过就这样突然消失,把所有的责任和义务全都丢在脑后,从此生命里只有老婆孩子,像每一个普通人那样过日子。

    然而他的妻子却问他:“你真的会觉得很好吗?”

    责任也好,义务也罢,它们或许全都沉重的能压垮一个心理坚强的成年人,却依然无法轻易的被放弃。因为它们有着另外一个名字:使命。

    ——你所背负上的责任,同时也是你的使命。你所应该做的事情,或许没有了你依然会继续,但它说不定就会以和你的理想截然相反的形式发展起来。

    ——而那些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的人们,当你选择放弃,你也同时背叛了他们所有人。

    这自然不是一个会令人愉快的话题,不过对于此时的郝东来说,作用还是很明显的。

    说不上是醍醐灌顶振聋发聩,却也仿佛是一捧雪水,冰凉刺骨却涤荡身心。那些或颓丧或投机的念头突然之间就被震散了,信心被唤醒。

    郝东突然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坚定起来。

    “谢谢。”他的道谢是绝对百分之两百的诚意。

    戚绝嘴角微翘,伸手揉他的脑袋:“想太多会谢顶。”

    郝东顿时吃惊不已,一直在偷听并且刚才听的十分纠结的安巴这会儿喷笑出声:“哈哈哈看不出,大兄弟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原来这么幽默!”

    戚绝那张严肃的脸说这话,特别有种“这是真的”的感觉,确实很容易就能把人逗乐。

    郝东心结莫名的被解开,这会儿心情也好,立刻接上了安巴的话:“那是,咱们这位小爷可是人称冷面笑话王的,回头要是咱们不够饭钱了,还指望他当街表演来糊口呢!”

    戚绝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明目张胆的调戏,不由瞠目结舌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反击。这下郝东伙同着安巴更是笑的前仰后合,恨不得把车都要笑得开成S形。

    到地头的时候,三人之间的氛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感染了来接他们的安巴的家人。

    “你们说什么了?”小男孩儿忽闪着大眼睛,好奇的盯着他们几个来回的看,一脸的“求同乐”。

    郝东觉得有趣,蹲下去和他视线齐平:“你好啊,小男子汉。你几岁啦?”

    大约是家里开农家乐,小孩儿从小见惯了,郝东这么问他一点儿也不怯场,挺起了小胸脯大声的回答:“我叫依巴图,今年十一岁了!我不爱哭的!”

    依巴图在当地方言里是哭闹爱吵的意思,所以小孩儿严正声明,他只是比较闹,并不爱哭。

    安巴过来轰他:“去去,快去跟你奶奶说下,客人到啦。”

    小孩儿被他叔叔跟赶小鸡儿似的往回赶也不生气,活力十足的就跑了,一边跑一边还大声的喊:“客人来啦~~!”余音袅袅,一路都是清脆的童音。

    安巴倒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勺道歉:“小孩子不懂事,很吵。不过他没恶意的,你们别在意。”

    郝东他们当然不会在意,那么活力四射的孩子,绝对也是相当的可爱。

    不过小孩儿这一路嚷嚷,宣传效果也是不容小觑,很快他们周围就出现了一系列“打招呼”的邻居。

    ——“小孟啊,你们家客人?”

    ——“小孟你又拉到客人了?”

    ——“小孟你们家今天都住了三拨人了吧,住不下的话匀到我们家来啊。”

    “小孟”安巴被问候的都窘了,只会摆手:“没事,这是朋友,不是客人。”

    郝东这才意识到,他们在其他北极村的农家主人眼里大概也和一般的驴友没什么两样。

    不过也是,就他们这大背包外加冲锋衣的装扮,本来也是户外旅行的标配。

    但有件事他比较在意,于是问安巴:“你是汉人?”

    安巴简直一点就透,都不用郝东再追问就自己全部巴拉巴拉倒出来:

    “我大概有八分之一的鄂伦春血统,爷爷那支来的,所以我们家里都有自己民族的名字。不过方便起见,我们的户口本和身份证登记的都是汉族名字了。而且我们也算不上是纯正的鄂伦春人,享受不到少数民族优惠,有时候也挺郁闷的。”

    说着郁闷,笑的却十分爽朗的安巴大手推开路尽头的竹篱门,招呼郝东他们:“快进来,这天一会儿说不定会下雪,快去屋里暖和下。”

    郝东也没明白他说下雪是什么意思,站在竹篱门外四周的看,就觉得哪哪儿都有趣。

    这里就在最北的边境线上,建筑风格既有当地的民族特色,又深受江对岸俄罗斯民族的影响。

    再加上这里一年里得有大半年的时间是白雪堆积的,建筑都是原木建造大三角屋顶的样式,色彩鲜艳活泼。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玉米辣椒映衬着欧式风格的门窗,十分的别具特色。

    而且看起来就十分的有“家”的味道,温馨极了。

    郝东站在屋门口看了个够才进了屋子,顿时热浪扑来,屋子的保暖显然做的相当到位。

    就像路上那些邻居们说的,安巴家里今天客人格外的多,三拨入住的都是年轻的驴友们,正在大堂屋的热炕上玩做一堆。

    其中有半数的人脸上都贴着白条,看上去扑克牌战局相当的热烈。

    郝东他们直接被安巴带到了后头显然是他们自家住的院子里,刚把东西放下,前头就有人在喊了:“安巴,带客人出来吃饭~~”

    那嗓子,一听就知道小依巴图师承何处!

    等回到堂屋里,刚才玩牌的众人已经都散了,堂屋里支起了好几张方桌,挤的满满当当。

    郝东这时候才知道,因为今晚人多,女主人特意露了一手,这席面上的是鲁菜里的特色豆腐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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