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集已经成为关中、川蜀、荆湖和京畿道的一个货物集散地,明月集表面上的管事王三也在士绅豪商中有了不小名气。据说这个王三曾经是明月庄西边的三王寨寨主,后来被明月庄的庄主李响所擒,然后不知怎么又被放了出来,还当上了明月集的管事。

    王三还有两个傻哥哥,正是王大王二,兄弟三人的脑瓜可能都长在王三一人身上了,总之王大王二都是傻大个儿,平时只听自己弟弟的。王大王二从李响手下逃脱后在黄家当家丁头子,王三得势后就把两个哥哥接到了明月集,从此明月集又多了两个巡丁队头。

    这位王三倒是颇有本事,硬是把一穷二白的明月集搞得有声有色,其独特灵活的经营手段更是备受追捧。明月集实行的管理制度,其实就是明月庄制度的简化版,强调分权和规矩。

    明月集的巡丁只负责维持治安,打击强买强卖和作恶之人,明月集还雇佣了一些老弱负责打扫卫生。朝廷的税收当然不能少,但明月集没有牙行胥吏的吃拿卡要,也没有经纪行老的欺行霸市,来此落户的商号只要付出很低比例的管理费,就可以享受明月庄和勋阳厢军的保护以及明月集管理部门提供的各项服务。

    明月集向商号提供的服务五花八门,衣食住行都有,当然都是要钱的。如果商户对服务质量不满意或者对价格有微词的话可以上报,都可以商量,至少到目前而言,王三对手下的掌控还是很得力的。

    明月集有正经的理事会,每月都会把详细的开销贴出来,让各家商号审查,同时还有专门的人员和商户代表进行对接。另外还有传闻,王三打算让明月集的商人自组商会,有一定的监督之权。这就新鲜了,大周很多地方都盛行行会,但都是某地商人抱团取暖和联合霸市的地方,明月集提倡的商会明显不一样,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呢?

    明月集每旬还会在明月饭庄举行大规模的沟通会,大额商品会在一大块儿黑黑的板子上明码标价,还有江边工坊出产的大量货物公开交易,因此每个位置的要价不菲。但一百贯到几百贯的花费对于士绅豪商来说,还真是不值一提。此刻在明月饭庄的最高层,大堂里便坐着近百位商号的代表,居然还有岭南的商人到场。

    “奇怪啊,以往这个时辰王理事就该出现的啊,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四川商人穿着好几层丝绸,咬了一口苹果,嘴里含糊着说道。

    一个满头大汗的管事突然进场,向这些商人和士绅代表抱拳鞠躬,“真是对不住各位,王理事长现在有急事,还请体谅一二。作为赔偿,此次的交易抽成降低一半,见谅,见谅。”

    大周的商人还没有体会过被“官方”部门小心伺候着的感觉,所以大爽之下也不为难。王三还给这些商家提供了明月饭庄最贵的酒菜,台上又有艺人开始吱吱呀呀地表演,于是这些商人满意之下开始喝酒听戏。大周的杂戏尽管较为初级,但还是很受欢迎,因为大众艺术就那么几种。

    不时有各位商人的随从和伴当进来,在一些人的耳边停留一阵,于是王三的去向很快水落石出。

    “最新消息,那王三根本没有急事,而是明月集内讧了。王三带着巡丁,正和负责账目的张万里对峙呢!”一个襄阳商人兴奋地说道。

    “那会不会对咱们有什么影响,要是他们提高手续费和地租怎么办?”四川来的那个胖商人,名叫钱金岸的问道,他只关心自己的钱袋子。钱金岸是蜀中豪商,凭借敏锐的嗅觉到明月集寻求商机。

    “钱兄不用担心,明月集本就是几方妥协的产物,真正的获利者看不上这点抽成和租金,汉江边上的工坊才是最挣钱的。”说话的正是黄立仁的管家,背后控制明月集的一共有官府、厢军、士绅和明月庄四家,其中士绅在明月集的代表就是黄管家。但黄管家内心很苦涩,因为挣再多钱也是黄立仁的,跟他没多少关系。

    听到颇有盛名的黄管家的解释,商人们放下心来,开始喝茶听戏。还别说,这明月集的戏曲评书确实比其它地方精彩,逗乐的段子层出不穷。

    王三正和张万里对峙,还把作为证据的账本扔到张万里面前,张万里一言不发。王三仰头叹气,貌似很痛心,“张万里,论辈分在下还得叫你一声叔父。你缺钱可以跟我借嘛,还可以和理事会谈,为何要在账目上做手脚呢?咱们明月集可全靠这些商户赏口饭吃,信誉没了,大家都得喝西北风啊,哎呀,你为何……”

    张万里的独孙张永年很气愤,被解除兵器的他刚要上去理论,就被虎背熊腰的王大王二压在墙上动弹不得。王三给两个哥哥使个眼色,张永年才被放开。

    张万里终于出声了,“老夫无话可说,还请看在共事一场的情分上,给个体面。”

    “那是自然,大家都是讲究人。”王三挑眉道,还多给了张天垒五百贯的送行费,以示大度。

    张万里经过王三身边时,低声道:“别总是左右逢源,不投靠任何一方也就没有靠山,大周向来如此。老夫有直觉,你逃不过李响那小子的手掌心。”

    张万里离开了,带着张永年直奔明月庄。在外人看来,这次争斗实属明月集背后势力士绅和厢军之间的火并,最后以士绅一方的胜利结束。张天垒投奔明月庄也被认为是不看好厢军代表张天垒的表现,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明月集的背后有四股力量,厢军、官府、士绅和明月庄。主导建立明月集的明月庄只是把明月集当成一个缓冲地带,同时也是一个对外窗口。勋阳知府和十堰知州之类的大人也主要从工坊股份中获取收益,还有就是把朝廷税收交上去,对明月集没有多少野心,毕竟他们都是要轮换的嘛。

    士绅基于一贯的习性,确实想把持明月集的实权,为自己谋取更多利益。张天垒这样的厢军将领被士绅坑怕了,也想控制明月集来保证自己的利益。建立明月集的四方尽管都有查账权和询问权,但明月集的实权主要掌握在王三和张万里两人手里。王三表面上是士绅的代表,张万里毫无疑问是厢军的代表。

    如今王三利用账簿的漏洞把张万里赶走,看上去再简单不过,就是士绅又坑了一把厢军,但这背后有了李响和明月庄公中的影子,就绝不会如此简单。

    张万里见到李梦空就是一顿臭骂,李梦空却摆出一副唾面自干的样子,等张万里消气之后才送上一杯蜜茶。骂累的张万里坐下喝茶,等着李梦空说话。

    李梦空眯眼看着张万里,得意洋洋,“庄主果然没料错,你发现猫腻之后果然直奔明月庄,而不是回到张天垒那里。”

    见张万里又要开骂,李梦空又递过去两块儿点心,“没错,那些账目是明月庄派过去的人做的,目的就是让王三把你挤掉,然后让你投奔过来。怎样,高明吧?里面可是有庄里算学最好的四眼仔出手,很给你面子了。当然了,王三也清楚明月庄的手脚,但他一来确实想挤走你独霸明月集,二来庄主承诺保证他在明月集的独立地位,不让他彻底沦为士绅的傀儡,所以他也得积极配合。”

    “坐下坐下,别生气。年纪大了,气大伤身。庄主的真实用意?还真有,我翻翻信件啊,稍等……别着急,信太多……别着急,你一个老头子怎么没点耐性……找到了!我看下啊……”

    “咳咳,首先就是把厢军拉到明月庄一方。你也知道的,厢军是出名的军饷不足但劳力众多,士绅排挤厢军,但明月庄会支持厢军建立更多作坊,之后还会有更多合作。张天垒这些将领的工坊可以优先使用明月庄的法子,士绅和文官都不会真心接纳他们,他们当然只能靠近明月庄。”

    “第二个用意,就是更好的隐藏实力,不招朝廷的忌讳。以后明月庄会把黄河以北当成主要市场,当然只是明面上的,背地里还要通过各种渠道把货品发向江南,你很快会清楚的。明月集只要不搞得乌烟瘴气,影响到明月庄明面上的财路就可以。只有士绅和官府说了算的明月集,在旁人看起来主要是士绅获利的明月集,这样的明月集才是好的明月集,这样的话明月庄才可以闷声发大财。”

    “第三个用意,就是利用明月集验证一些想法。庄主这里说的我也不很清楚,给你看?开什么玩笑,这是密信,等你爬到老夫的高度再说……主要任务是观察王三推行明月庄制度的过程,详细记录士绅和商户的反应动作,确认士绅对某些制度的接受程度,探查士绅底线……太深奥了,庄主真是天纵之才。”

    张万里气得冒烟,居然自卖自夸,把老夫挖过来是凑趣的吗?!然后他靠到沙发的椅背上,磨蹭几下让自己更舒服,幽幽道:“老夫就知道,即使我躲到张天垒那里,你们也会破坏掉他对我的信任,然后让我自己跑过来,这些都在其次。”张万里突然把头凑过去,几乎贴着李梦空,“只是你们明月庄到底要干什么?这些已经超出一个豪强的极限了,李响难道不明白?”

    李梦空咳咳两声,“从现在起要叫庄主,至于为什么,庄主只说了一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很多豪门大户已经感觉到寒意,我就不信你张天垒察觉不到,这就是庄主用来应付你的话。”

    张万里叹了口气,知道他是跑不掉了,就算李响要造反,他也只能跟上。“李响那小子应该有把握,即使我清楚他有了不得的野心,也会忍不住要跟上吧?扶明主,打天下,本就是很多不得意的文人受不了的诱惑啊,看来那小子吃定老夫了。”张万里心中腹诽,正式加入了明月庄。

    “这个,请问老夫每月薪酬多少?”张万里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办法,一大家子人总不能过得太惨。

    李梦空看完契书,发现没问题后收起,鄙视了张万里一眼,“庄主交代,你要从基层干起,各个部门都要摸一遍。现在的酬劳,我看下表格,哦,每月十贯。”

    见张万里挽起胳膊就要动手,李梦空边走边解释,“别着急啊,这是公中的规定。你既然家里人多,薪酬肯定杯水车薪,公中就没几个人是靠薪酬养家的。你可以从庄主的私库借些钱粮,没有利息,然后在汉江边上建个工坊,不知道做哪行可以问人。直接联系庄主也行,但一般不要麻烦庄主,庄主不喜欢干涉这种小事儿。”

    张天垒听到张万里被赶走的消息,在自家后院里挥舞大刀,接连劈翻了几十个木桩,然后让新聘请的幕僚联系参与明月集生意的将领。想发财的可不止勋阳厢军一家,十堰州乃至襄阳等地有不少武人在汉江边上建工坊呢,毕竟军队经商在大周已经成为传统。

    士绅掌控明月集的实权倒在其次,大家都是办工坊赚钱的嘛,但士绅开始排挤厢军就是一个很糟糕的信号。大周以文治武,层层制衡、百余年压制之下,文武的地位相差悬殊。要是士绅不按照明月集的规矩来,勾结行老经纪和牙行胥吏在各地使绊子,那厢军将领建的工坊还有什么市场?这些士绅完全有理由这么做啊,汉江边上的工坊出产是高度重合的啊!

    士绅的吃相向来难看,外儒内法披上圣人之道的外衣只能用来迷惑小民,张天磊是万万不会被迷惑的,毕竟不是第一次吃亏了。苦逼的厢军、乡兵和弓手将官,勋阳和十堰附近的县尉和巡检,这些以往只能吃点边角料的人家刚吃肉没几天,现在又让他们吃屎,肯定没人乐意。于是求助信件如海般地发向明月庄,有些甚至直接发到剿灭方腊前线刘成栋的军中。

    明月庄很快向这些武人伸出橄榄枝。李响保证和这些武人共进退,一起维护明月集的规矩不变,明月集还将分享一些铺货渠道……这些自认为苦逼的武人感激之余,也在考虑建立自己的销货渠道,毕竟命脉不能老是掌握在他人手里。

    王三就明月集一事的首尾给黄立仁发了密信,和明月庄的默契当然没提,黄立仁看后沉思半晌,这次居然没发现什么猫腻,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很烦躁。

    黄立仁突然想起一事,询问刚刚返回的黄管家,“成家老二,就是那个叶县没落的门第。前不久在明月庄的造船坊那里闹事的,是不是他的人?”

    黄管家回忆了一下,“是的老爷,成家旁支出身的那个成吏员,两月前突然带着家眷离开成家,还带走了一些落魄的船匠。成吏员和明月庄的一些人合作开办了船坊,据说李响也入股了。”

    “成吏员算是把自己卖了好价钱,明月庄给他的条件不错。但谁能想到新办的船坊刚下水一艘船,实际上掌管成家的成家老二就带人来抢夺船坊,明月庄在官府过的契书很严密,船坊从文书上看居然和成吏员没关系,和成家就更没有关系了……”

    “成家老二带着家丁冲击船坊,结果被一群少年郎打翻在地,惹出了笑话。因他家已没功名,勋阳知府蔺养成理都不理,于是成家老二只能打道回府。”

    黄立仁越听越刺耳,作为家主,他最反感这种旁支对抗主支的事情。受穷受欺负又怎样,就算被穷死、被欺负死、被冤枉死,那也得死在家里!为了点蝇头小利就另立家门,如果天下人纷纷效仿,那岂不是人心沦丧、仁义不施、纲常败坏吗?!

    还有明月庄最看重的那什么契约,简直就是流毒!什么都写的清清楚楚,那还要士绅和官员干嘛?是对是错能由契约和文书决定吗?圣人子弟说的才能正理,圣人教诲的才是真理,正人君子说的就是天理,李响这帮人简直就是舍本逐末,不尊道统!

    “不尊道统,不尊道统……”黄立仁心头一亮,又给李响和刘成栋找到了一条罪证!

    黄立仁教训了黄管家一通,训诫他不要同情另立门户的成吏员,主支和旁支的关系是圣人之道。不要模糊了伦理纲常,三纲五常才是天地间的至理。

    黄管家表面上凛然受教,心底的不甘几乎喷薄而出。“老子也是旁支,你的意思是老子的子孙世世代代只能做旁支,做附庸,甚至做仆人?!高兴了赏口饭吃,不高兴了就夺走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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