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县的成家后宅有一片很大的池塘,夏天里荷花盛开、游鱼浅水的美景传闻四方,此时却只有无尽落叶在寒风的驱赶中跳入冰水。

    成家老二半躺在暖阁中的扶手椅上,一个十三年华的丫鬟正拿熟鸡蛋给他敷脸。这位成家实际上的掌权者不时哼唧一声,双手却在小姑娘的身上来回游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小丫鬟退到一旁。

    听到自己大哥病危,成家老二起身奔向后宅,穿过三个院子后见到了名义上的成家家主。

    “老二,你当真跑到汉江边,向成吏员一家讨要工坊了?”成家家主气若游丝,胸膛起伏的破风箱声弥漫在衰朽的空气中。

    成家老二上前,“是的大哥,成吏员作为旁支居然背弃伦常,想要自立门户。还带走那么多船匠,和外人建船坊抢本家的生意,为弟当然要把船坊收回来,顺便惩治不知死活的成吏员。”

    “那些船匠的家人每年都有饿死的,哪能不跟着成吏员找条活路。成吏员是跟着咱们兄弟一起长大的,要不是你连他的家产也不想放过,他怎么会……老二,嗬嗬嗬,做事要讲究点。”

    “你是我亲弟弟,主支如今人才凋零,有些事情我也不好多说。可成江河、成江湖和成江海三兄弟是难得的出挑人才,只因江海那孩子可能威胁到两位侄儿的地位,你便痛下杀手?成江湖可能是真疯了,但成江海那孩子明显是装疯求脱身,如今真走了……”成家家主说到这里,停了好长时间,然后继续。

    “十年前那次内讧之后,成家各房早已离心离德,你不思团结家人,居然步步紧逼,手段越来越狠辣。成吏员一走,那些生活凄惨的旁支走的走散的散。成家多年没有出挑的后生,士绅士绅,没有士子是什么士绅?我没有几天好活了,就怕一走之后,成家遭祸啊?老二,收手吧,成吏员另立门户由着他,没准以后你还会受他的庇护呢。”

    成家老二听到这里已是不耐烦,他怎么可能让别人威胁到他和他儿子的地位。没有举人和进士又如何,旁支走光又如何,大周是有王法的,难道还有人敢夺成家的家产不成?!成家毕竟是百年士绅,如今虽然败落,但只要好好培养孙辈,功名和官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成家老二向来都是两重标准,他从不会去想他跑到明月庄抢夺船坊的行为也是触犯王法。在他心里,旁支的一切都是主支的,旁支可以暂时拥有,但主支想收回的话旁支也不能反抗。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这便是家规!

    成家老二冷冷道:“大哥安心调养身体,这些杂事就不劳伤神了。”说完便离去,成家家主的老仆连忙关上门,阻止冷风灌入。

    浑浊老泪自成家家主干瘪的双颊流下,老仆过来给他擦了擦,然后成家家主喘着气从床垫下拿出一封信,交给老仆。

    “把这封信交到成吏员手上,一定要亲手交到他手上,嗬~嗬~嗬~”说完这句话,成家家主便陷入了昏迷,情同手足的老仆把密信塞到鞋里,当天夜里便支使自家儿子出发。

    成吏员收到信已是五天之后,他没有回信,只是把成家老仆的儿子留了下来。成家家主没有收到回信,于是苦笑一阵,悄然去世了。成家家主临终前心想,儿孙自有儿孙福,成家至少还有成吏员这一脉,希望自家弟弟能够自保吧?

    成家老二给自家亲哥办了隆重的葬礼,然后便和黄立仁联手,要一起对付明月庄。

    成吏员得知对自家颇多照顾的家主去世,默然半晌,“家主啊,不是我不看顾成家老二,实在是明月庄自有规矩,绝不会接受成家老二。贪得无厌、心狠手辣、杀戮子侄的人谁也信不过,他的两个儿子又吃喝嫖赌败了大半家业,成家那些手艺精熟的船匠居然快要饿死,根本通不过考核……再说了,明月庄不承认宗族的存在,男女登记为一户,各家过各家的日子,我怎么重振成家?”

    “明月庄的规矩看似不近人情,但却是长久富贵之道啊。在一个大家族里总有人想多拿多占,不劳而获,相互倾轧到最后便是轰然倒塌。庄主说得好啊,大家可以一起祭拜祖宗,但可以追求自家的好日子,自己吃自己的饭,要是成家能够早早分家……家主走好,我会尽量照顾愿意打散安置的成家人,还请放心。”成吏员朝东边拜了三拜,然后带着红肿的眼睛来到船坊。

    忙得冒烟的张万里还不知成吏员的家事,被成吏员的眼睛吓了一跳,“霍!你这眼睛……第一批送到刘大统制军中的物资和军械,该到哪里了?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成吏员收拾了心情,换上一副职业性的笑容,“看您说的,别的不敢保证,这些从成家出来的船匠都是百年传承的老把式,只是成家那两个贪得无厌又没本事的小子把成家的生意搞得一团糟,差点让这些匠人饿死……来到明月庄吃得饱穿得暖,娃娃们还可以进学,大匠甚至可以拿分红,要是谁还敢在活计上马虎,我成吏员第一个就不答应!”

    身边的船匠纷纷点头,好几个老人已经开始抹泪,张万里也很感慨,能把这些宝贝的工匠逼得快要饿死,也是没谁了……几天前从汉江边出发的物资需要一路南下到长江,然后向东到达刘成栋的驻地附近,之后上岸运输到军营。得亏明月庄的新船坊利用收购的干木料打造了几艘应急的漕船,不然租用别家的船队收费贵倒在其次,主要是不放心,毕竟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张永年打小生活在勋阳,汉江不知游过多少遍,又有身为厢军指挥使的叔父张天垒照应,水战、陆战都了解一点。跟着爷爷张万里投奔明月庄之后,李梦空和刘盛把他派到新成立的船队,于是张永年便带着几艘新船顺水而下,如今刚过荆州。

    从流民中挑选的会水少年、跑船伙计和渔民成为这只船队的主力,一开始的配合当然很糟糕,张永年喊哑了嗓子才让这支奇怪的船队慢慢动起来,当时在岸边送行的李梦空和张万里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起刚转入长江时,很多船员居然瞪大眼睛忘了操船,张永年又是一身冷汗……

    张永年第一次独当一面,不顾寒冷站在船头,看上去倒有些威风凛凛。流民出身的船队管事上前,通报了长江行船的注意事项,张永年越看越是心惊,还以为长江和汉江没多大区别呢,没想到有这么多要注意的地方。

    哪些地方有暗流,哪些地方有漩涡,哪些地方有礁石,这些都是明月庄花了大价钱买的,为的就是行船顺利。明月庄之前派过不少人参与水路运货,却没学到多少真东西,但小心再小心之下,还是可以顺利走船的,只是……

    张永年叹了一口气,“敲锣,靠近岸边行船,咱们慢着走。”

    因为有张天垒所在的勋阳厢军和刘成栋所在的南阳厢军共同作保,又有大周兵部下发的走船凭证,明月庄的船队没有遇到什么刁难,毕竟江南战事要紧。如此行得八日,在连连惊叹于长江边各个城镇的繁华后,船队到池州登岸,然后前往宣州的宣城,刘成栋的三千人便驻扎在那里。

    刘成栋正在中军帐内查看朝廷的公文,熊大春、刘元位列下首,三伢子也坐在帐内,看其穿着竟已升任营指挥。

    大周厢军的军制大体和禁军相同,最小指挥单位是都,一百人;五都一个营,五百人,有营指挥;五营成军,两千五百人,有指挥使;两军成一厢,分为左右军,所以又有左右指挥使和总管五千人的厢军都统。

    刘成栋便是两千五百人的指挥使,熊大春、刘元和新提拔的三伢子是营指挥,另外两个营指挥是留任的老资格。此外中军帐内还坐着监军、文书和法曹若干,这十几人构成了刘成栋这一路援军的指挥中枢。

    刘成栋和监军查看过朝廷命令,然后监军在刘成栋的回信上盖章,便交给传令兵发到驿站。朝廷的军令下达,命令他们四路援军在冬至前带领江南东路的厢军和弓手,一举把方腊压回杭州附近。

    之前各地的厢军、乡兵和弓手固守城镇不出,各地的乡绅大族又联合自保,同时还进行了坚壁清野,方腊只好退兵固守。但方腊的谋士,如今已经升任丞相的方肥出了一个主意,那便是集中力量攻击一路,反正周围的败军之将也没本事威胁到杭州城。

    于是方腊军改变策略,坚守其余方向,集中精锐攻击一路,活得了巨大成功。方腊精锐一度攻下湖州和苏州,还向南打到过义乌城下。向西则攻下了临安县城,向东攻下了明州,也叫宁波,还和舟山的大周水军对峙过一段时间。

    江南东路的世家大族坐不住了,于是朝堂很快通过决议,给了刘成栋等四路援军较大自主权。同时严令地方的州府配合出兵,尽快把方腊的势头压制下去,所以明月庄才可以向刘成栋的军中运送物资,而不犯忌讳。

    朝堂给了一些自主权,负责从北主攻的韩世忠向老帅宗泽申请物资,然后向镇防西夏的西军求援;刘成栋就尴尬了,只好向自己的便宜女婿伸手,尽管他清楚明月庄现在的困境;素来和士绅大族交好的刘光世负责从南面进攻,守卫义乌城的光环给他带去了大量援助,背后有六个大族出了大价钱;东边的姚平仲人狠话也多,开口朝西军和将门要更多能打的过来。

    “出发!”红脸膛的韩世忠端坐马上,朝南一指。

    “立功受赏,便在此时!”刘成栋意气风发,给手下的小三千弟兄鼓劲。

    “荡平贼寇,还江南和两浙一个安宁!”刘光世的胡须保养得很好,站在船头和送行的士绅告别。

    “兄弟们,让那三路看看,什么才叫边军,什么才叫精锐,我们西北的弟兄才是大周……”皮糙肉厚的姚平仲讲了一大堆,但因风大没几人能听到,从西北来的军汉只记得一点,方腊军的财物抢过来就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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