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长临望着平嫣,她微微一抬眼,视线之外就是沈钰痕。

    他撞上她的目光,躲闪着,那瞳孔里的星辰似乎也一下子破碎了,连身子都不能控制的抖了一下。

    “别胡闹!”他斥责林立雪。

    “我没有胡闹,她只是一个丫鬟,既然有取悦别人的本事,今天我生日,给我唱出戏听不过分吧!”林立雪瞪了眼平嫣,眸里显出刁钻厉色。

    董长临直起身,将平嫣挡在身后,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决硬气,“林小姐是不是太欺人太甚了,就算她愿意,我也不愿意!”

    正僵持不下,坐在不远位子上的董国生闲闲适适的开口解围,“长临,不得无礼。俗话说,礼尚往来,既然林督军破费如许,请我们在山庄里玩得这么开心,我们也要还一还礼。不就是丫头吗,林小姐若喜欢,白拿了我都没什么意见。何况是唱个曲儿给大家听呢?”

    他端起茶盏,气定神闲的饮了一口,视线远远的抛来,疾厉如勾,像是带着诱饵的鱼线,勾在平嫣身上,“我倒是还真不知道我儿子的丫头不仅会治病,还会唱戏呢。”

    直到方才一刻,他远远瞧着她,不知不觉脑海里就浮现出在封城里那个差点就得手的戏子。这样一比较,她们的身材样貌似乎真的有几分相近,只除了神态,那花旦就像个狐狸,一个眼神似乎就能乱人心智,要了男人的命,而这个女人,模样清冷,却是十足的沉默寡言,拘谨小心。

    他倒是很好奇,她扮上戏装后的样子。

    沈钰痕眼神梭巡,锁在东霞的身上,趁人不注意,拿手指比了花开的手势。东霞皱了皱眉头,转瞬恍然大悟,微微颔首,就偷偷摸摸的退下了。

    他的声音变软,捏了捏林立雪的脸蛋,哄道:“立雪,不要胡闹了啊,乖,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去骑马吗?”

    林立雪怒气不减,态度刁蛮的打下沈钰痕的手,仍旧不依不饶,“今天我只想听她唱戏,别的地方,我哪也不去。”

    她就是讨厌这女人!明明是一个下贱仆人,却偏偏装出一副自命清高,冰清玉洁的模样,明明对男人爱答不理,可无论到哪里都会有男人替她打抱不平。

    长临望了眼隔岸观火的董国生,知道这时候为平嫣强出头一定会惹他生气,但他更看不得她遭人侮辱轻贱,去扮戏子,那样三教九流,供人赏乐的职业。

    “林小姐,我请你不要无理取闹!”董长临毫不退缩。

    “好,我扮,我唱。”平嫣从董长临身后款款而出,面容平静,目光亦是形同枯骨的沉寂。她望了眼在一侧饮酒事不关己的沈大少,又望了眼一脸等着看好戏的林立雪,眼神里也毫无被轻视玩弄的愤怒悲伤,又将视线缓缓投向沈钰痕,定定地,像高贵冷艳,掌握一切的王,不着痕迹的眯了眯眼,勾起唇,那笑容像是绽于黑夜里的罂粟,妖冶,而苍凉。

    沈钰痕啊沈钰痕。你明明知道只要今日我扮了戏装,董国生十有八九会想起当日在封城戏台上的花旦,会色心又起。

    你为什么还和那些芸芸百相一样,都带着一张明哲保身,视若无睹的脸。

    “请让人把戏服拿给我吧。”平嫣静静道。

    林立雪冷哼一声,摆了摆手,跟在身后的丫头立即取来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是做工精致的戏袍。她伸出手,轻轻将戏服挑了起来,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摩挲着,像是无意般,指节一用力,戏服顿时刺拉一声开了个口子。

    她一副受惊不已的样子,装模作样的低呼一声,眼睛里却是慢慢腾腾的张扬哂笑,“真是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把衣服撕了个口子,不过现下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戏服了,不如你将就着穿吧。”说着刻意扬高音调,眼睛眯觑着,眼神不善的在她周身上下一打量,将衣服丢到她身上,“我相信像你这样的人,早就穿惯了这类袒胸衣服,早就习以为常了,毕竟像戏子那样三教九流,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有几个是洁身自好,守身如玉的呢。”

    沈钰痕的双手蜷在袖下,用的力气太大,握到血迹斑斑。

    她越是这样旁若无事的接着泼下来的脏水,越是这样不会反抗的承受,他的心就越是疼的厉害。

    像是在刀山火海里煎熬,偏偏他又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不知道林小姐想听什么戏?”她接过戏服,安安静静的抱在怀里。

    “捡你擅长的来吧。总之能让我和钰痕哥哥,还有在场的诸位贵人听的高兴就好。”

    “好。”她温顺的答,真的就像是一个天生被支来喝去的丫鬟般,无条件的忍受侮辱,无条件的取悦主子。

    没有怨怼。

    平嫣微微掀眸,将视线不偏不倚的对上沈钰痕。她唇瓣微张,眉目宛然,月光如缎似银,柔和如水,涂了她满身,像是随时随刻都要羽化登仙了似的。

    沈钰痕却看得出,那覆在她身上的,不是月光,是万丈寒冰,千尺霜雪,是她无处安放的难过,是她一颗碎成芥子的心。

    她是真的对自己死心了。

    她转身离开,就在一刹,沈钰痕万念俱灰,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想要上前一步握紧她的手。却在半路被人挡了回来,林立雪顺势牢牢挽住他的手臂,将他死死拽着。

    “桃嫣!”董长临一把拽回她,眼神里有汹汹血气,“我不许你去!”

    忽然,远处湖岸闪出一点又一点游动的翩跃微光,像是沉淀荡漾的星子,接着又像是有许多星子坠落下来,变幻出五光十色,一朵一朵的迎波绽开。

    星火阑珊,银花浮水。把宴桌上的绝大部分女客都吸引了过去。

    砚台抹着热汗,一路小跑过来,眼珠子朝董长临骨碌碌的一转,按照东霞在岸边教给他的话复述道:“少爷,你交待我的事情都办好了。”

    董长临一头雾水。见他又转向林立雪,朝她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解释道:“方才您看到那些的是莲花水灯,是我家少爷特地为林小姐您准备的。”

    “什么意思?”林立雪皱眉问。

    砚台弓着腰,嘴皮子挺利索,“是这样的,前几天小姐您在凉亭里看见我家少爷在给水灯填烛芯,还因为水灯和少爷闹了些小小的不愉快。当时是我家少爷钻了牛角尖,回去以后后悔不已,一直想找个机会像小姐您赔罪。今日为了祝福您与沈二少爷佳偶天成,又为了感念林督军这些天来在别院里的照顾款待,特地命我燃了八百盏莲花水灯,以此心意作为礼物,聊表祝意。“

    董长临虽疑惑砚台这一通花里胡哨的好听话是何处学来的,倒也相通了其中关窍,遂握紧了平嫣的手,顺声而下,“想必这样的礼物要比听一台枯燥的大戏要有趣的多吧。我精心准备的,那灯都连夜做了好几晚呢,林小姐就忘记那天在凉亭里发生的不愉快吧,赏脸去湖边,去看一看,玩一玩,也不辜负我熬了这几个夜晚。”

    “走吧,走吧,你看这场上的小姐夫人们都去岸边了,难不成你还想和这些威武将军们坐在一起听戏?”沈钰痕暗暗松下一口气。

    林立雪跺了几下脚,回身望场上果然只有寥寥不多人,且董长临言之恳切,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若她再一意无理取闹,硬揪住那个丫鬟不放,未免太让人觉得小肚鸡肠,更少不了要挨上父亲一顿骂。

    况且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反正那个女人已经在沈钰痕面前颜面扫尽了。

    “好吧好吧。看在你这么真心诚意道歉的份上,我就不同你生气了。”她看了眼董长临,又有些兴奋的握住沈钰痕的手,小鸟依人的央求道:“钰痕哥哥,我们也去看看吧。”

    “嗯。”沈钰痕点点头,望了眼平嫣,又被林立雪拉着走远。

    董长临转了神,忙撒开平嫣的手,脸上微红,见她没什么神情反应,似乎是吓坏了,又踟蹰着抬起手,紧紧将她的手握住。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其实那些水灯是我做给你的,不过能解今天的围也算是物尽其用,你若是喜欢,日后我再做给你。”

    八百盏,分别的八年,一年一年,他只能将自己沉甸甸的思念寄托在水灯上,让它们驮载到有她的地方。

    平嫣垂下眸,望见自己的手蜷勾着,被董长临握在手里,显得弱小而无助。她没有甩开,没有拒绝,只抬起一张明媚含笑的脸,乖巧的点头,“我想去看看,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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