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嫣端了托盘要去董国生房间里送川贝雪梨羹,东霞望着她袅袅婷婷的背影拐进长廊,伸出手指拈了些白瓷药碗里她碾磨了半晌的药粉,放在鼻尖嗅了嗅,只一阵窜鼻的苦气。

    方才她亲眼看到平嫣有意无意的往指甲缝里扣了些药沫,后洒进了羹水里。

    她越想越不对劲,越想心里越发惊悸,忙赶去了沈钰痕的屋子。

    正是酷热的天气,西边落日将垂,半边天空都染得金灿灿,红彤彤,东边已月牙初生,一镰新月,不甚分明,孤单落寞的杵在高处,只有弯浅浅淡淡,如水波一样的影子,却死气沉沉的。

    平嫣抬头望了眼月牙,那双眸子亦是相得益彰的死气,继而唇边又幽幽艳艳的勾出一抹笑来,像是自绝境里开出的一朵花,色泽奇异,足能魅惑人心,却结着霜。

    几步外驻扎着卫兵,她端端正正的走过去,笑道:“大帅在吗?我炖了川贝雪梨羹,特意给他送来些。”

    那个卫兵瞧她一眼,晓得这又是个卖弄风情,攀附高枝的女人,况只要模样漂亮,董帅这些年也都不大拒绝,而眼前这个尤其漂亮。卫兵一较量,说要去屋里通传,片刻一个折返,含笑请平嫣进去。

    临近黄昏,又有窗帘拉着,光线渐渐黯了下来,屋子里很宽敞,装潢华贵,一股呛鼻的气味迎面撞来。平嫣皱了皱眉,见床榻边烟雾缭绕的,依稀可辨躺着的人影。

    她走过去,瞥了眼卧在床上,提着烟杆,正醉生梦死的董国生。

    “大帅?”她轻唤。

    董国生两眼惺忪的眯着,笑眯眯的瞧着她,道:“听说你特地来给我送东西喝的?”

    平嫣笑着点了下头,拾起榻边的烟膏,在烟灯上仔仔细细的烧了个烟泡,塞进那杆快要燃尽的烟枪上。

    董国生笑得心满意足,闭上眼睛,狠狠吸了一口,浑身痉挛着,将白烟吐在平嫣脸上。

    凑着四处乱飞的烟雾,他伸出手,欲要摸上平嫣的脸。

    平嫣欠了欠身,巧妙的躲开了,她掀开盅盖,拿勺子舀了碗羹,眉目倩然的递到董国生唇边,轻声诱道:“大帅,这羹最是滋肺养身。”

    董国生甩着烟枪,大脑被欢愉麻痹,语气显得松弛呆滞,可脸上却有些皮笑肉不笑的阴恶,“你眼巴巴的给我送这东西来,可有什么目的?”

    平嫣捏勺的手一僵,只几秒,又恢复常态。随着而来的,还有屏风里缓缓踏来的皮鞋声,她抬起头,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看到沈大少清清楚楚的一张脸时,心里还是有些退怯。

    沈大少知道她要报仇的秘密,而如今的他正与董国生同船共谋,她并知道他会不会出卖自己。

    无论如何,报仇一事,她都得重新计划了。

    就算杀不到董家老巢,一举除不尽董家子孙,她都不能再等了,自从差点在湖里丧命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没有耐性再等下去了。

    沈大少压覆下来,轻松夺去她手里的瓷勺,扔进碗里。

    与此同时,屋门外传来几声激烈的争执,紧接着门被豁然撞开,首当其冲的是沈钰痕。他一脸的焦躁冲冲在对上平嫣视线的刹那,顿时淡了下来,直到完全看不清情绪。他伸出手,抹了抹一额头上亮晶晶的细汗,望了眼沈大少,只是沉默。

    气氛很微妙。干燥而压抑的热浪一潮一浪的卷来,散播在静止胶着的空气里,那烟味更是刺鼻,几乎要让人犯呕。

    是平嫣最先打破了僵局。她一脸平静的直起身,望了眼沈钰痕。说实话,她并不知道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刻,沈钰痕这样火急火燎的冲进来究竟是何用意,但她没空细想,因为应付沈大少才是现下形势的重中之重,他在怀疑自己在羹汤里下毒,用意这样明显,倘若有差池,她真是不敢保证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踏出这扇门。

    她捡起勺子,舀了匙羹,笑着,放进嘴里咽下去。

    沈大少盯着她,她坦然承接那样多疑,较量的目光,举止优雅,表情得体。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大帅现在烟正抽到兴头,怕是没工夫喝我的东西,浪费了可惜。”说着端起碗,不带犹豫的一口灌尽。

    她拿帕子拭了拭唇角汤渍,水红色的雪丝缎帕,上头绣着一枝争相怒放的桃花,更衬得那肤色如雪,细腻如瓷。只那脸上的表情却是沉寂的,尽管她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也让你望眼欲穿。

    平嫣福了下身,转身离开。

    两兄弟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相顾无言,眼神交汇间,更胜万千交锋。

    因为他们都知道到了这样的关头,各自的底细目的都被对方摸了个半透,既属于不同的阵营,两相对垒,多说也无益。

    沈钰痕深深望了眼沈大少,带着些请求的口吻,道:“我希望你不要伤害她。”

    他似笑不笑,“如果二弟能助岭南军得清远镇的军事布防权,我保证一定不会伤害她。”

    沈钰痕有些苦涩的摇了摇头,眼神无奈而哀伤,“大哥,你知道的,信仰这回事最难变通。就算你拿她的性命要挟我,也许我都不会动摇。”

    沈大少笑了笑,只有嘴角一个斜劈的弧度,声音极低,几乎让人听不到,带着几丝讥讽惆怅。他将视线移向空旷处,放得极长极远,眸波颤动间,像是翻寻到了那些,在往事烟雨里晒干的旧事,表情也多了几分泛黄的温暖。

    “时间过的真是快,一晃数秋,殊不知当年在院子里被父亲追着打着,骂着胸无大志的二弟,也像是突然间长大了,也有了不可动摇的信仰。”

    ......

    那碗里研磨成粉的药是甘草,山茱萸。

    纵使再报仇心切,在还未到玉石俱焚的地步之前,她也不会傻到明目张胆的制毒,在精兵把守下亲自端送毒羹。因为仅仅董国生这一条人命,远远不够。

    今日只是试探,其实从她进门时,就发现藏在屏风后的沈大少。她故作不知,将计就计,如料想的那样,精明如沈大少,他果然早就防着自己对董国生动手。

    正想着,屋门哐的一声开了,破门而入的是董长临,一脸难掩的焦急,气喘吁吁的扶着框,上上下下将平嫣打量了好几眼。

    平嫣还未反应,便被他冲进来,一把拧住手腕往外带。

    “怎么了?”正门外,平嫣挣脱他的手。

    月色皎亮,繁星遍布,晃悠悠倒进他的眼睛里。平嫣只觉得他一双眼亮得吓人,似乎能折射出眩人的光来,一念偷溜间,也有那么一双眼睛冷不防的撞进她的脑海里,似乎沈钰痕瞧着她时,总是这般黑亮黑亮的。

    平嫣皱了下眉,心里忽来一阵钝痛,似乎拿刀磨着,声音清晰,转眼间,她的脸色也白了下来。

    董长临却是一脸涨着的红,沾着的汗珠,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总之紧绷着,带着慌乱的坚定。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总觉得全身上下的每一道神经都被巨大的意念趋势着,只将平嫣的手腕握得死死的,二话不说将她拽去了董国生的屋子。

    董国生正在屋子里和美妾调情,不料儿子没大没小的闯进来,顿生一脸乌云。

    素日里过分规矩儒雅的董长临此刻像是中了邪,也顾不得看顾父亲脸色,直接扑通一声跪落地上,磕出一声闷重的响。

    接下来他的话更是震人心神。

    “父亲,儿子恳请你,准许我娶桃嫣为妻!”他重重俯下身,将头埋于地面,沉沉磕下

    是长久的沉默,落针可闻,令人心慌。饶是平嫣早有准备,也绝没料到向来瞻前顾后的董长临竟然杀了这样一个措手不及。

    他的额头触在坚硬的地面上,睁眼时是几片朦胧灯影,以及她立在身侧时,身上传来的淡淡幽香,似乎成了一缕缕极细的盘旋青烟,渐渐唤醒他的理智。他一动不动,身子渐渐变得麻木,仿佛全身的血都回流到脑子里了,那样炽热的颜色,满满腾腾都装满了她的音容相貌。

    他等不及了。

    自从知道了傍晚她去父亲房里送药羹,且停留了很长时间,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没有谁比他更清楚父亲究竟是怎样好色的品行,他真怕一招不慎,姻缘错过,他真怕上天会再夺去他活着的最后支撑。

    他又重重磕下,声音是掷地有声的清澈,“恳请父亲同意,要么儿子终身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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