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西斜,隔窗婆娑,倒映出屋子里参差不齐的人影。这影子像是嵌在如水月华里,亦是颤颤悠悠的,唯有静悄悄的沉默,才撕不破各自怀揣的心机。

    出人意料的是,董国生并未作何应答。他像是立身事外,根本没听到董长临跪在地上的乞求,冷漠的骇人,只淡淡抛了一句,“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平嫣自始至终垂着头,显得安静又拘谨。

    可董长临难得痛下决心,依旧不肯顺着台阶退缩。他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起一落间,额上已显青紫。

    在他即将开口的前一秒,被一声凛然,冷冽的声音不留余地的打断。平嫣直视着董国生,目光明确,“我这样的身份,配不上少爷,也从没有想过要嫁给少爷,请大帅不必忧心。”

    董长临闻言,弓到地面的身子,像是一株被积雪压弯的瘦竹,几不可见的筛了两筛,然则他还是咬牙稳住了。似乎过了很久,他僵硬的直起半个身子,僵硬的侧过头,视线像垂死的蚂蚁攀爬,一步步上移,直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映入眼帘外,他才似乎寻回了一丝活气。

    只是这活气是痛的。

    一呼一吸间都是隐隐的剧痛。

    他盯着她的唇,上下两片生得圆润小巧,勾勒分明,不深不浅的嫣色,像是初开的花蕾。只是这样薄,似乎被身后的月光一照,就要透明了。正配那些绝情的话。

    他有些晕眩,似乎是眼睛湿了。可还是痴心妄想,还是不舍得,他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以及如风轻盈的语气,一字一顿的复问,“你果真不愿嫁我?无论怎样?”

    “不愿。”

    她的唇一开一合,吞吐花烟,冰冷的,几乎是不假思索。

    她又似乎觉得不够,还要在他不能承受的心脏上再狠狠劈上一刀。

    “我仰慕大帅这样的乱世英雄,如若大帅不嫌弃,就请收了我。”

    不是晴天霹雳,而是一把把沉寂无声的字刀,刀刀尖细,肉眼难观,裹在她一字字直诉的绵绵情意中,扎进全身上下,不是很疼,只有一种万事成灰的绝望,像一张毁天灭地的大网,将他从头到尾的吞没。

    平嫣余光坚定不渝,这样属于一个弱女子的强烈愿望看在董国生的眼里,生生多了几分危险的意味。

    其实她也是铤而走险,临时起意,只是被董长临自以为是的感情一步步逼着走到了这个地步。她要在董国生做出决定之前制止这一切走向不可逆转的局面,至于董长临,他生性纯良,只可惜生在罪孽深重的董家。终有一日,她会亲手将他送上黄泉路,但是在此之前,她并不想欺骗他的感情。

    她只要他的命,不愿感情纠葛,徒增负担。

    而落到此番田地,亲近董国生,以美色诱之,是平嫣别无他法的选择。

    她要在董国生对他起了杀意之前,笼络住董国生的心。

    董国生一脸摸不清根底的谑笑,微微咧嘴,觑着眸,眼睛眯在褶皱里,眼白部分都看不清了,似乎只剩下一对黑黝黝的瞳孔,在这样危机四伏,静谧如画的夜里,像是某种隐匿在草丛里蠢蠢欲动的野兽,露出强悍又阴残的凶光,被月光一滤,只剩下绿凄凄的两道光束。

    同样的,他没有回答。

    平嫣感觉的出来,董国生对她心有芥蒂,并且他防范的很谨慎,这样似强似淡的防范令她难以估量对手。

    她只能暂时表现出被驯化的柔顺无害。

    平嫣出来的时候,凉风正好,吹在人的身上,湿淋淋的。她绕着偏僻处慢走几步,这才惊觉背上出了一背冷汗,黏在衣服上,像是雪花融了。

    她回头望了望,似乎是砚台搀着董长临从董国生房间里出来了,在这个角度看,他一身素白缎袍,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像是一片消瘦的月牙,仿佛马上就会散了似的。

    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转身往花木假山后躲了起来,像是做了什么有愧于人的亏心事,直到他们的身影走得远了,才像游魂一样,六神无主的现出身子,偷偷摸摸的,望着他们消失在小道拐角。

    不知从何时起,她也变得优柔寡断,多愁善感,渐渐地被感性所支配,马上就要成了一个有温度有弱点的人。

    她由衷的感到恐慌,这种感觉就像是一觉醒来,你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与日无二的面容,可内里的三魂七魄都被别的东西霸占尽了。这种东西叫做七情六欲,可大可小,无形无状,能让人感觉到身处人世的美好,更能让一个铜墙铁壁般的人变得脆弱不堪。

    师父曾说,一个强大的人往往是没有温度的,无法感知温暖,所以心硬如墙,这世上的千种感情,万般缘因都无法将其左右。

    而她似乎正在与最初的自己背道而驰。

    沈钰痕将她的心划了个甜蜜且怆痛的口子,她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的脆弱,在一次次无可挽回的现实面前,她似乎忘了活下去的使命,俨然成了个为情所伤,郁郁难欢的恨女。而董长临却适时出现了,平静如风,温柔如光,缝隙可入,又适当的疗补了她千疮百孔的心。日子养出的情意最是让人难以察觉,所以她心软了,一日日拖着董长临的命。

    平嫣抬起头,看这月华千里,照得应是万家灯火。

    她想起父母尚在,一家和煦的当年,想起封城里死去的常坤,忽然就红了眼睛。

    她怎么能对仇人的儿子手软?

    就算董长临替父受过,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平嫣正沉浸在回忆里懊恼不已,不曾发觉几时起,身后竟直挺挺的立了个高大的影子,直到那影子伸出支线条结实的手臂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把,她才忽地回过神,下一个动作便是折腰过来,旗袍下修长的腿一个利落强干的横扫。

    那影子矫健一退,乳白色的高跟皮鞋尖正擦着他腰上的皮带一晃而过。

    平嫣收了腿,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人是慕子成。

    她有些慌乱无措,忘了反应,只管盯着他瞧。

    慕子成瞧着她双眼通红,鼻翼微张,做足了架势,猛一看,竟是要深受欺负的弱女子卯足了劲头要大干一架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尤其是刚才那一个英姿飒爽的横踢动作,也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眼熟。他微微一笑,平日里沉稳严肃的五官似乎都松懈了下来,今天的他没有架眼镜,只穿着军装,连军帽也没有戴,简洁干净的短发下,飞扬浓密的剑眉下是一双眯成岸线的眼睛,连睫毛都似乎因笑意而发颤,拓下晃晃悠悠的两行扇影。

    平嫣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胆子脾气,毫无顾忌就斥道:“非礼勿笑!”

    慕子成显然怔了一下,反而笑意正浓。

    平嫣却静了下来。

    他的眼风瞥到平嫣凭风望月的影子,不由得微微一愣,也情不自禁的跟着静了下来。他随她的视线,一路往上,直到霄汉上那一顶看尽悲欢离合的弦月,同样,她的眼睛里似乎也藏着月亮上纵横交错的纹络,亦困着属于她自己的悲欢离合。

    慕子成心里一阵闷疼,密密匝匝的蔓过来,像带毒的藤刺,出其不意的在心里的哪个地方扎上一下,不足以致命,那痛苦却很缠绵。

    这样的情景太过眼熟。

    同那个飞腿横踢的动作一样眼熟。

    他似乎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

    曾经也有这样一个美丽出尘的女人,第一次见面就给了他一个威风赫赫的踢腿横扫,最后一次见面是她站在他的身边,举头望月,眼里有波光潋动,叹悲欢一场,淡淡哀伤。

    那个人是她的妻子,他明明已经忘记了很多年。

    慕子成自口袋里掏出两壶小酒,巴掌大小的红泥烧罐,递了一罐给平嫣。

    平嫣接过,只拿在手里没有打开。他倒是咕噜噜一鼓作气喝了好几口,尽兴了就松垮垮的倚着树干,笑道:“酒是好酒,只是但凡喝酒的人都不是一身轻松的人。”

    他的话莫名而来的一股动容,让人觉得好生凄凉。在这月夜清风里,看似遥不可及的两人,似乎也有了一丝相通相惜的悲伤。平嫣觉得心里压抑得紧,拔了酒封,果断往嘴里灌了一口。

    烈酒如喉,像烧熟的刀子一样,往喉咙里钻,又麻又疼,烈得心酸。

    “就算沈钰痕在今夜喝得肠穿肚烂,他也不会找到什么轻松的感觉。”他顿了顿,黑亮的目光在黑夜里投过来,“事情已经进行到了今天,你应该猜的到钰痕的苦衷。”

    苦衷?

    这些日子,她的确前前后后察觉到了一些端倪,又经过反复敲量,已有些结论。不过就是沈钰痕变心如此之快,求娶林立雪是另有所图。这个所图,已经在慕子成今夜的突然来临中敲下定钟,无非是沈钰痕要助华中军取得清远镇的分战场权。

    只是这些都是沈钰痕的选择,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一向固执又无情,若你是来做说客的,你尽管说,我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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