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场雨,清晨初霁,天光大盛,山林里草木丰茂,百兽欲动,在一匹匹骏马,一杆杆猎枪的追赶袭击中四下逃窜。

    一些热血男儿都成群结队的去跑马打猎了,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纷纷夸下海口,要拿手中的猎物说话,争夺鳌头,独领风骚。大本营的大片空地上扎了木棚子,下面摆了桌椅,供女眷们歇息喝茶。

    平嫣坐在角落,抬眼望着郁郁葳蕤的林木上露出了半个通红的太阳影子,像是流油的咸蛋黄,云彩四溢,耳畔是晨鸟啼叫,一群群扑棱棱的展翅越过,似乎就有羽毛上的露珠被震了下来,掉在湿漉漉的空气里。

    她百无聊赖的摩挲着杯壁,又望了眼对面的空座位,以及那一杯冷掉的茶。眼前忽然就浮现出方才董长临看都不曾看一眼她斟好的茶,便面色苍寂,拂袖而去的样子,后来他硬是不顾砚台劝阻,独自一人摇摇晃晃上了马背,一甩鞭子,就跑了没影。

    平嫣不知道他原来还是会骑马的。

    她有太多的不知道,因为从不曾放在心上。

    这样也好,现今他对她不理不睬,心灰意冷,等到血债血偿那一天就没了惦念愧疚。

    只是董国生......他不回应自己的表白,旁若不知的干干耗着,却又让人送来了之前许给的五万大洋。

    平嫣拿捏不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就鱼死网破。

    正想着,却听人声乍动,喧闹起来。抬目望去,见一众女眷簇拥了个英姿飒爽的影子,穿着简洁利落的骑马装,衬衫格子裤,及膝的长筒皮鞋,正是林立雪。她闲闲甩着马鞭,更显出几分英气,骄傲自信的侃侃而谈,笑靥明艳,是一众脱颖而出的绚丽,着实光彩夺目。

    平嫣喝掉杯里的凉茶,缓缓移开视线,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悲凉的自惭形愧。

    她别无他法,亦难以排遣。因为她早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了,孤苦无依,没有荫庇,活成了一滩无人问津,被踩在脚底的烂泥,纵使翻了身,也成不了天上的云。

    一鞭子狠狠甩在了桌子上,杯盏翻飞,茶水四溅,落了平嫣满脸满身。她拿出帕子,神情是行尸走肉一般的平静,不声不响的慢慢擦脸上的茶珠子,仿若没看到眼前这位熠熠生光的人儿。

    林立雪从不曾被人这样懈怠忽视,平嫣的无声忍耐在她眼里不过是一种变相的轻蔑低看。其实扪心而说,论及家世容貌涵养,她自问样样强过平嫣,可不知怎的,每每跟平嫣同处一框,总让她觉得坐立不安。越是不安,她就越是没有底气,越是想要一教高下,好撕下她的脸皮,让所有的人都看看,到底是哪一路的残败货色。

    平嫣抬起眸子,眸如枯井黑水,可林立雪却瞧着这双眼睛波光潋滟,妩媚至极,似乎要生生勾去了人的心魄。

    她的沈哥哥,许就是被这双眼睛勾去了。

    她得不到什么泼辣的回应,更不解气,盛气凌人的觑着她,“男子们都去打猎跑马了,我们女子也要不甘示弱,你敢和我赛马么?倘若你赢了,我就不追究你身为下人,勾引沈哥哥那档子见不得光的事,倘若我赢了,你就滚出青州,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心肠百转,打得一手啪啪响的好算盘。倘若平嫣赢了,正举证了她的宽容大度,坐实了平嫣狐媚惑主的事实,倘若输了,正合她意。

    而且,她一定会赢。

    她的骑术可是由母亲手把手教的。

    平嫣暗嗤,面上却不显山露水,一直平平淡淡的,不予回应。她不是不敢接受挑战,而是不能。这样的关头,她在董国生眼皮子底下如履薄冰,怎么能再出风头?况且与沈钰痕相关的人事,她是半点也不想掺和了。

    要别就别到天涯海角去,永不有瓜葛,将断不断的情愫最是消磨人。

    林立雪见她一张雷打不动的脸,神情清和,不骄不躁,眉目宛然,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衬着背后万丈晨光,活像一尊寺庙里垂眉悲悯的菩萨。相比之下,她言语冲冲,赤眉白眼的样子反倒是个心胸狭隘,毫无教养可言的市井村妇。她见不得平嫣的这张脸,恨不得朝她脸上甩出一串鞭花,想着她提起茶壶,缓缓走到平嫣身边,举过头顶,细长的壶嘴倾斜下来,一道青绿色的茶溪便源源不断的浇在平嫣头上,顺流而下。

    她越浇越猛,仿佛要把这来日来积攒的郁嫉之气悉数撒在茶壶里,而平嫣就真的在众目睽睽的指点下,逆来顺受,一动不动。

    林立雪扔了茶壶,似天真无辜,眨巴着黑珍珠似的一双大眼睛,有些纳罕的凑上她的脸望了眼,喜难自胜。就好比是摧折了一株凌寒覆霜的菊花,碾碎她的风骨傲气。原来只要是人,都会惧怕权势,都会服软认输,就算咬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她亦是如此。谁让她生来贱命,哪有与自己抗衡的资格?

    “贱丫头,有爹娘生没爹娘养,也不看看你什么东西,还敢跟我抢?”她附上平嫣耳。

    林立雪怨怼渐消,正暗自得意时,手臂却被人狠狠的一拽,她惊叫刚起,一壶茶便哗啦啦的泼了她满脸,茶叶子茶珠子劈里啪啦的往下落,隔着糊掉的视线,她强强睁开通红的一双眼,只见实现外平嫣清冷如雪的一对眸子,黑黢黢的,像是筛淀下的古墨,就那么幽幽如魂的瞪着。

    她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后背发凉,倒是忘了发火。

    平嫣松开她,她撑力不住,顺势歪歪斜斜的摔到地上。这一摔倒聚回了意识,她抹了把脸,精心描画的妆容掉了一手,身上也满是草叶泥渍,再狼狈不过。

    她瞪着眼,气得发抖,不知是羞是怒,脸高高胀着,又红又紫,又在周遭一波一浪的窃窃私语中成了出尽笑话的惨白。

    平嫣拾起地上的马鞭,掌心一扭,鞭头就行云流水的飞出去,众人难见鞭影,只听耳畔电光石火的一声裂帛似的烈响,以及林立雪仓惶恐惧的破喉尖叫,肉眼之外便只剩被劈力卷起的草叶渣子,纷纷落如碎雨。

    长鞭在茂盛草地上甩出一道光秃秃的细痕,仅离林立雪几寸,她显受了大惊,整个人如火上的豆子,摇摇晃晃,战战兢兢,脸色褪尽,只木木愣愣的瞪着一双不会眨动的眼睛,泪珠成灾。

    平嫣发丝零落,黏了满脸,衣角上还滴滴答答落着水珠,亦是狼狈,周身上却自成一股气势,宁静无声的氤氲着,像是挥袖间便有一场吞天灭地的暴风骤雨。

    她扔了马鞭,字句冰冷的掷下,“好,我和你赛马,若是你输了,日后就别再骚扰我,只管回家看好你的男人!”

    人群如水,自动划开一道宽敞的路,她面无表情的转身,目不斜视的穿过,到对面安置良驹的马棚里挑了匹枣红色的马,体态小巧,四肢灵动,且温顺,正好合适。平嫣将它牵出来,边喂它吃草,边抚它脖子上的鬃毛。

    林立雪生憋了一肚子火,却又不甘示弱,硬是咬牙站起来,希望借助这次赛马挽回脸面,且她心里已十拿九稳,定能输得平嫣落花流水。

    她亦去棚里挑了匹马,借力马镫,利落的翻身上去。

    “顺着这条路走,大约十几里地,直到西边的瀑布,瀑布下有株开得最大最艳的曼珠沙华,先得花者为胜。”

    双腿一夹马腹,遂冲嘶而去。

    平嫣上马,奋起直追。这处跑马狩猎的地址直属于青峰山一脉,野兽虫蛇出没居多,较为陡峭森郁,并不是适合赛马的地点。况赛马不但讲究速度快,行路稳,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马背上五花八门的功夫花样。今日是林立雪自打的算盘,沿路并无看客,快速求胜便是关键。

    只是平嫣并不熟悉青峰山地形,也不知道林立雪口中的西边瀑布是否属实,想必林立雪是故意设计甩掉她,在这条道上七拐八绕,很快就没了踪迹。

    平嫣四顾茫茫,只闷头往西行。

    若是依她的隐忍心性,完全可以等到让林立雪失去折磨自己的兴致,大事化小。但她却听不得旁人的辱骂中累及父母,那是生她养她,待她最亲的人。

    她绝不允许。

    曼珠沙华,彼岸花......

    一种黄泉幽冥花,可以入药,且花香奇异,为世间难见,似无香,可风来花瓣摇曳中又能隐约闻得香味,那香味不清不浓,却又时清时浓,清时像是山之巅的残雪,寒味侵骨,浓时又像一捧清水里泡了千花万朵,妖香满满,如有魔力,吸入肺腑中,似乎就要腐烂人骨。

    这种花并不招采蜜汲汁的蝶蜂,也不引蛇虫蚁鸟避凉,其花香只会吸引来寿命将至的蝴蝶。

    这样一来,只要跟着一只将死的蝴蝶,瀑布就很容易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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