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暮夏初秋,万物将枯,百花凋零,蝶去成蛹。平嫣跟着几只气数将尽的蝴蝶,穿林过丘,前后短短几百米,就走走停停耗费了很多时间。照这样下去,绝对赢不了比赛。想起与林立雪的赌注,顺带着又想起沈钰痕,在这山林人静的地方,她却十分心烦气躁。

    与此同时,隐匿在密丛后,不远不近跟着她的几人渐渐屈膝逼近,目露凶光。

    平嫣一心驱赶蝴蝶,并未曾注意身后动静,她正在马背上,忽然间自草丛外窜出一只幼鹿,哀嘶一声,前蹄跪倒栽落地面,两只水漉漉的大眼睛似闪着泪光,警惕而无助的望向她。

    它脊背上中了一箭,正汩汩冒血。想必是不小心被猎到了。

    那样纯洁弱小的眼神实在令人无法忽视。她生了恻隐善心,遂下马来,半蹲着身子,以善意的表情缓缓靠近。

    小鹿瑟瑟发抖,并不拒绝她的接触,任由她的手指柔柔抚上伤口察看。

    这一切却被另一边身穿军装的男人看得清楚。

    他面容肃冷,缓缓提起弓箭,拉至满月,眯眼瞄准她的后背,指力一松,羽箭遂离弦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突如而来的一声枪响剧烈的震在耳膜,平嫣还未来得及作出自卫的反应,只瞪大眼回头的刹那,见一只玄铁箭头疾飞而来,距离咫尺,却又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一颗子弹后来居上,两相侧撞,相互损力,箭头射偏,扎向一边草地,子弹却擦肩险过,顿生血花。

    身下是陡峭山崖,平嫣恍然受惊,难以支撑,骨碌碌的向下滚去,余光瞥过,只见一个灰色军装影子。那人快速隐没,正是林恒的副官,王袖。

    岩石锋利,荆棘草木,平嫣磕磕碰碰的栽滚,剌出一身血痕。似乎有一块坚硬的石头撞上了后脑勺,她一时间只觉得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蓦地遁入暗夜。

    黑衣人眼见平嫣滚落山崖,几人相视一对,纷纷举起手枪,慢慢挪向箭头射来的方向。刚刚他们开枪展开暗杀时,竟有一支箭说巧不巧的射过去,虽有可能是打猎的乱箭,但此事隐秘,绝不能有一丝纰漏,更不能为人所知。

    在王袖发现想要取平嫣的性命不止他这一拨人后就快速撤离了此地,况且他也亲眼看到那些人的枪打中了她,如此,也可复命。

    黑衣人遍地寻不到放箭的人,倒也为之一松。想必真的是哪位少爷猎偏了吧。

    他们又快速移到崖边,探身往云雾缭绕的崖底梭巡,只见树木葱葱,不见人迹。

    其中一个向他们的头儿道:“这么陡峭的山崖,况她又中了枪,应是已经没命了。”

    头儿眯了眯眼,冷眸刁钻,“死要见尸,我带两个兄弟去山下找找,你带着其他的兄弟给大帅送信去吧。”

    林立雪策马扬鞭,顺顺畅畅走了几里地,心情格外好,一来她十分熟悉这里的地形,二来此番赌局已胜负分明,她定是最后赢家,不住喜上眉梢。

    山里素来天气不定,阴晴善变,抬头时见乌云渐聚,紫电隐隐,不消片刻,已有雨丝密密,随山风呼啸着,连接天地。

    林立雪暗叫一声倒霉,夹紧马镫,不住加快速度。正走着,只见翠林欲滴间恍然而过一个纯白的影子,她定睛去看,只见一个修长的背影在雨中奔跑着,越跑越急。

    她当即认出那人是沈钰痕,因他穿着的衬衫是她前不久特地找法国一位首屈一指的服装师定做的,底料上绣了眉弯细的柳叶片,几枝在肩头上蔓延横斜。

    她大声呼喊,却发现沈钰痕根本毫无反应,眼见林木愈稠,地势渐陡,更难调转马身。索性下马,她顶头冒着风雨,边喊边追,一路遥去。

    葳蕤茂密处一阵响动,一匹高头大马扬蹄跨来,马背上坐了个人,一袭威武军装,肩背尽湿,正是董国生。他遥遥望向林立雪的方向,直到她的影子渐渐被乳青的雨雾吞没,绷着的嘴角才悄无声息的咧开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几个鬼影一般的黑衣人骤然而现,赶来通风报信,行得是江湖上的规矩礼节,双拳齐齐一握,领头的道:“大帅,那个女人已中枪,只是滚落山崖,其他的兄弟们已经去崖下寻找尸体,想是必死无疑。”

    董国生幽然展眉,笑声桀桀低沉,在凄风秋雨中没由来的刺耳压抑,然他却是一脸的张扬得意,今日的一环环,一扣扣全在他运筹之中,且马上就要一石二鸟,怎能不高兴?

    其实在那日明翠山庄的戏堂风波上,他就瞧着平嫣无比眼熟,特地去让副官调查她的底细,这才知道她就是昔日封城戏台上的戏子,二月雪戏班的当家花旦,而她早在封城,似乎就与沈家两位少爷有些理不清的纠葛。因顾忌与沈大少的合作,又思及长临的身子在她的调理下果真日益强壮康健,且看她还算本分,就想着多留她几日。

    谁知长临却对她动了不该有的念头,硬要求娶,她又不假思索的拒绝,只说对自己有情有意,愿跟了自己。

    他的确喜欢那样娇俏的美人儿,但却不能留。这样有待考究的身份,恰似无意的相遇,根本是有所图谋。他宁愿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

    只要她死了,长临必然也会心死,便能依照他所谋划的那样,娶了林家小姐。等到生米煮成熟饭,长临成了林家女婿,林恒为了爱女在婆家的未来,必然要与岭南军同仇敌忾。

    “兄弟们辛苦了,这次我们定能扭转局面,取得华中战争的胜利!”他自信贪婪的笑着,语气慷慨,似乎看到了大片尽纳袖中的滔天权势。

    林立雪喊得嗓子都劈哑了,也没得到一个回应。她全身都淋得湿透,眼见那一方纯白的背影矫健如鹿,跃门而入。抬眼望去,面前是筑着一间竹屋,掩映在飒飒竹林间,已有些年头。她觉得蹊跷,却没犹豫,依旧兴致勃勃的撵上去,掬了一脸甜美笑容,猫着腰静悄悄的推门进去,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屋子里空荡荡,轩窗下只有一张铺设整洁的床,旁侧背立了个青衣长袍的影子,形态消瘦儒雅,她环视一圈,哪还有沈钰痕的影子?正纳罕,竹门被人自外猛地一拽,叮哐落了锁,她察觉危机,急躁的拍门喊叫,却无人应答。

    董长临转过身,见是林立雪,亦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将手心里攥成湿团的信纸展开,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比照字迹,这才宽下心,谦谦微笑着问:“林小姐怎么来这里了?”

    他本伤心欲绝,日日忍受情煎爱熬,赌气忍受直到今日。本骑着马在林子间漫无目的的晃荡,谁知砚台气冲冲追了上来,递给他一封小信,说是嫣姑娘托人送来的。

    信上约了他在这里见面,他既喜且怂,七上八下,坐立难安的在竹屋子里候了许久,揣测了无数种她的意思,也想好了无数种应对之言。他也想明白了,无论她爱或不爱,留与不留,他都会一直等下去,直到死,直到老。

    却不料见的人却是林立雪。

    他眼皮突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快速上前拨开她的身子,剧烈的推门。

    “门在外面被人锁住了,真是可恶!”林立雪厌色极浓,愤愤踢了一脚门。

    正说着,似乎腾来一缕烟,沿攀竹竿孔隙袅袅递来,紧接着,烟气愈浓,带着极为诱惑的奇异香味扑面而来,像被绣剪裁成一缕缕一弯弯的细云,无孔不入,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

    董长临身感异常,却来不及防范,也无法逃离,只能任由身子如被笼屉上锅蒸酥了般,神骨俱烂,一点一点的软下去,而胸腔间又仿佛被强塞了一团燥火,沿着沸腾交错的血河,上下窜动,如流火燎身,肌骨欲燃。

    他狠狠嗅着空气中四处糜妙的女儿香气,似乎是窝在了平嫣颈间,紧搂着她玲珑有致,夜来生香的身子。她三千鸦发松松垮垮的垂下来,像落满杏花瓣的月光潺水,流淌过他的身上,。

    他扯着领子,眯眼依稀间,隔着仙山云雾,似乎看到了同样霞潮满面的平嫣,宛若仙子的歪在那里,殊丽天成。他痴痴笑着,再也忍受不住,用尽全力扑过去,想要把这些年排山倒海的思念全部倾泻予她。

    林立雪亦好受不到哪去,她不知怎的,忽然间就浑身无力,如被放逐于汪洋大海的一叶扁舟里,孤零零一人,随风卷来,跟浪打去,却没个坚实倚靠。

    她一声声唤着钰痕哥哥,在他双手不可推拒的掌控中,坠落沉沦着。

    酣眼朦胧间,又似乎是董长临逐渐放大的脸,她面出惊恐,大叫着推拒,可惜在这样的颠鸾倒凤中,翻来又覆去,所有出口的音符都只是闺缠缱倦的陪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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