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婉青舀了碗柴鸡枸杞汤,含笑递给平嫣。

    她打着手语,西月在一旁冷眼怒眉的解释。

    “我们少奶奶说,你现在怀孕了,要好好养养,将来孩子生出来才会体魄康健,白白胖胖,所以这桌饭菜对孕妇而言都是温良大补的。”

    平嫣扫了眼桌子上的饭菜,四菜两汤,三荤三素,闻来鲜美,做得也精致可人,确实是大院奶奶们常用的孕中食材,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她喝了口汤,笑道:“很好喝,谢谢少奶奶这么为我着想。”

    西月轻轻啐了一口,朝她翻了记眼白,小声幽恨,“表里不一的东西,少奶奶性子温厚,又看你可怜,这才事事为你考量,可有些人就是狼心狗肺,专门在深夜里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山鸡就是山鸡,爬上床也成不了凤凰。”

    徐婉青眼风一掠,投去一记宽厚的警告。西月立即绷紧了嘴,那两手还不情不愿的绞缠着衣角,目线幽愤,偷偷扎着平嫣上下。

    平嫣拿小瓷勺慢条斯理的搅着碗中鸡汤,仿佛没听到似的,神情自若。她身后是一片紫绒金丝的厚帘,并未曾拉开,后半晌晴了天,日色明丽如银麟绣缎,透过这帘子潺潺的淌进来,勾勒出满室里飞扬浮动的碎碎尘芥,她的身子裹在光里,几近透明,乌发净面,姿态落落,像一块被精雕细琢的羊脂玉石。

    徐婉青见过许多名媛贵女,也不乏小家碧玉,平嫣比之,容貌虽不是最出彩的,可她身上那股子韵味却是她平生都不曾见过的。

    这世道艰难肮脏,每个人都站在油锅泥潭里,可眼前这样一位年纪轻轻的女人,却像一湖波澜不惊,春秋不动的山巅水,高岭云,清洌洌的,没有烟火的味道。

    平嫣望了一眼西月,微锋微凉的视线转到徐婉青脸上时多了丝内敛的温和。她道:“少奶奶请放心,我与大少爷清清白白,至于昨晚上,不过是我晚饭用的多了些,胃里胀得厉害,惊动了大少爷,他便给我温了一壶茶送过来。而且二少爷临走前也托了他要好好照顾我。”

    她这般坦诚布公,那双眼睛真是通透无杂。徐婉青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西月嘟囔,“未出嫁便有了喜,还谈什么清白。”

    徐婉青并不理会她,夹了块清蒸鲈鱼放进平嫣面前的小碟里,并示意西月,西月怏怏的,转身去内室里取东西去了。

    比起旁的那些有权有势的太太小姐们,徐婉青算是好相与的,同她在一起,虽前后没有几句话,平嫣却觉得十分舒服平和。她与东霞的聒噪唠叨不同,她是恬静娴雅的。

    说起东霞,她忍不住问起,“少奶奶,怎么不见东霞随行呢?毕竟是她照顾了我那些时日,倒是挺想念她的。”

    西月掀帘而过,摆出一副说一不二的模样,“东霞啊,她的孪生妹妹生了病,她回去照顾了,现下我们家少奶奶由我一人照顾。”

    倒是没听东霞说过她还有一个孪生妹妹。

    西月取来了船票,往桌子上一拍,道:“这是少奶奶着人定好的船票,可以直达清远镇,是腊月二十六一早的。”

    平嫣拿起那张票,心中激动难耐,以至于她素来清淡的脸上都染上了一层嫣然。

    她问,“多谢少奶奶成全我,只是此事要瞒着大少爷。”

    西月冷哼道:“你放心吧,那天我们正好要乘火车回长州,少奶奶自会想办法托住姑爷,让你走的利落。”

    腊月二十四这天,铅云成片,北风萧萧,似乎又要下雪了。

    明日上了船,下午半晌抵达清远镇,就能见到沈钰痕了。

    镜子里倒映出平嫣的面容,镜面里的人脸颊飞红,眸目脉脉,她几乎认不出那人是自己了。

    心跳得厉害,身上的血液似乎都在文火上温着,热烫烫的涌动着。只因念着那个男人,一切都是鲜活热烈的。

    她情不自禁的拿起瓷盅,那里面是压得紧实细密的胭脂,像是相思红豆的粉,怀着荡漾的春色。

    她用指尖抹了些,点在脸颊边,慢慢的揉晕开,期待着与沈钰痕的相见。

    沈大少已走到她身后,她依旧沉浸在女人天生的情怀中,丝毫没有发现。直到他伸出一双粗粝却修直的手,探身拿起她用过的胭脂。

    平嫣不防他来,吓了一跳,扭身来,他的一方影子严严实实的罩在她的身上。

    逆着光,他的五官不甚清晰,却更为线条硬朗,凹凸分明。

    他垂着眸子,盯着那一块红胭脂看了一会儿,这才将视线投向平嫣,冷漠的,漆黑的,教人辨不出意思,反而忐忑。

    “除了封城戏台上那一面,我还未曾见过你涂脂抹粉,看来你跟着婉青,这几日心情不错。”

    平嫣心里一个咯噔,总觉得他意有所指。

    “少奶奶人很好,温和善良,同那些权贵家的妻眷都不一样,大少爷娶了一位顶好的妻子。”

    沈大少面无表情看了她一阵,慢慢地笑了,唇角微扬,眸心却沉下了些,“你倒是会说话。”

    平嫣敷衍的笑,“大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后日我要回长州,既然二弟托我照顾你,你理应和我们一块儿回去。”他捡了椅子慢慢坐了。

    “我虽怀着二少爷的孩子,但毕竟无名无份,就这样一道去你岳父的地盘上,众口悠悠,怕是对大少爷的名声不太好。”

    沈大少冷笑一声,有些尖锐的讽刺,“你还真是为我着想。”他撑起身子,盯着平嫣,眯眸片刻,缓缓道:“还是你另有打算?”

    “我这样一个被囚禁的犯人,能有什么打算的机会。”她颓丧的叹息,“既然大少爷都不怕别人说闲话,我去便是了。只是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大少爷这样困着我,究竟是什么用意?那晚你酒醉,说了些荒唐的话,可我也知道大少爷雄心壮志,绝不会为了这个囚着我,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他淡然以对,目光里也有了一丝高深莫测,“知道的越多,危险就越多,你只要乖乖的,在我这里就是最安全的。”

    以他的缜密性子,平嫣知道不会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套出话来,当下也就一笑置之。

    他喝了盏茶,起身走时又道:“前些日子董国生去清远镇督战,因董长临逢病,经不起跋涉,留了他在青州养着,今日他身边的小厮来传话,说明日董国生派来的亲信要护送他回义远城,走之前他想见你一面。”顿了顿,又道:“你自己决定,去不去,都不打紧。”

    平嫣颔首,掩下心里的不知所味,“多谢告知。”

    自青运帮灭门后的这些日子,她几次三番上门,都是见不着董长临的面儿,就被屋外侍立的卫兵找了各种借口请了出来。

    究其原因,应该是现今她与沈钰痕的谣言满天飞,董家避嫌,不许她入门确是明哲之道。

    今日这一见,许是要把许多话说明白了吧。

    沈大少差人开车送了她去,她一下车,那人就极有眼色的撑开一把竹骨油伞,罩住漫天雪丝。

    “小姐,大少特地嘱咐了,为了安全考虑,我还是陪您一起进去为好。”

    平嫣接过伞,笑道:“我与董家少爷也算交情匪浅,此去也不过叙旧,不会有事的,我自己去就好。”

    那人想了想,点头道:“好吧,那小姐一切当心,一个时辰后,若是小姐还不出来,我就只能硬闯了。”

    平嫣苦笑沈大少的多虑,应允道:“好。”

    迎人的是砚台,才几月未见,他消瘦许多,双眼无神,眼眶外一片积滞时久的红肿伤劳,见到平嫣时,他几欲落泪,唤了声少奶奶,目光一僵,又改口道:“小姐,您快跟我进去吧,少爷已经等了您好久了。”

    平嫣见他几乎憔悴脱相,以为是他一时无法接受小幻的死,边同他往里走着,边惋言宽慰,“砚台,前些日子青州兵变大乱,那些杀害小幻匪寇妄求趁乱大捞一把,已经悉数被击毙了,这也算是为小幻报了仇,小幻知道你对她的心意,也定是希望你能活得高兴,你且宽下心吧,莫要让她走得不安生。”

    她这一席暖人心肠的话立即就逼出了砚台的眼泪,他颤巍巍的跪下来,平嫣想要扶他起来,他跪得如山似根,硬是给她磕了三个头后才肯站起身子。

    “谢谢小姐的好心,还肯为小幻收尸入土,没让她暴尸荒野,让野狼叼了啃了。”

    平嫣也觉鼻酸,可生离死别的切皮疼痛,只能疗以时日,绝非旁人几言劝祷可减。

    砚台停步,望了眼门里,踟蹰道:“不瞒小姐,近日来少爷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想来也就这两三年的光景了,可少爷他不想让督军记挂,一直瞒着。”

    他叹一口气,泪微垂,讲出心窝子里的话,“少爷待小姐的真心,天地可鉴,只能怪老天错点了鸳鸯谱,才引出这样一番三人痛苦的事来,我知道是沈二少爷识得小姐在先,我也看得出小姐对沈二少爷情深义重,我家少爷本不该横刀夺爱,可事赶着趟,也不全是我家少爷的错。恳请小姐看在往日情分上,能同我家少爷讲几句贴心暖话,能好好劝劝他,至少能让少爷在之后的日子,活得稍微开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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