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窗关得紧实,壁炉火旺,地龙气暖,整间屋子像是在黑稠的药汤里泡得久了,迈进去脚,自己也仿佛成了一味从头苦到脚的药材。

    窗外天阴,屋子里没有打电灯,只凑着几盏黄澄澄红幽幽的纱罩油灯,火苗稀微,如一缕被囚着的游魂。

    平嫣环顾四周,见屋子各处摆了好些盆杏花,分明是数九寒冬,那一树树修剪得宜的杏花却开得热闹非凡,花枝肆意,鹅黄的蕊,柔软的白。仔细看时,却发现那栽种着杏花的花盆底下,皆放了小小的炉子轰着火。

    砚台朝平嫣点点头,慢慢退下了。

    董长临正侧躺在榻上歇息,一动不动的似个躯壳,平嫣不想吵醒他。其实一路风雪交迫,几乎要冷麻了她的神经,此时真真切切的站在这里,暖和的空气融化了她冷僵的四肢,她就如过冬的青蛙,慢慢的苏醒过来,懵懂无措的感受着周边的环境。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真的与董长临面对着面。

    她想了一路的说辞,此时却不知道该以哪一句开口为好。

    他是个好人,可也是仇人。

    “砚台,给我倒杯茶来。”

    平嫣听他吩咐,也不多言,倒了杯茶,慢慢递到他眼前。

    他头也不回,接过来一口灌了,复又将杯子塞进她手里,指尖相触的刹那,他身子猛然一僵,时间仿佛熬着的黏粥,在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中,他的身心就如燃烧的干柴。

    很久以后,他才慢慢转过身子,目光安静的抖动着,自那一双素手上吞吞移动。

    那张熟悉的脸隔着世事迁移,让他忍不住热泪阑珊。

    平嫣坐下来,道:“听说明日你就要回义远城了,冬日寒冷,路途遥远,要穿的厚一些。”

    董长临恍惚了好一阵,才自她脸上回过神,他笑了笑,那脸色像是薄青的雾,在一个小小的表情中似乎就要支离破碎了。

    “好,都听你的。”

    这一瞬间的氛围,平嫣似乎又回到了那段形影不离的日子,下人们唤她少奶奶,他百般宠爱。

    她觉得有些不自在。像她这样的人,无论怎么伪装,总是面冷心热,重情重义的。董国生害她一家被灭,整个董家理应都是她的宿仇,可她偏偏对董长临抱着那么一丝恻隐之心。

    说实话,她厌恶自己的优柔寡断,可她却不厌恶董长临,她跟在董长临身边的那些日子,经常梦见许府以前的日子,父母尚在,岁月仍安,后来梦到的便是大火滚滚,嘶厉声声,他们被烧成白灰,成了挫骨的鬼,不能转世不能投胎,都来找她了,质问她为何不报仇,为何心软,为何妇人之仁。

    她收回散漫思绪,道:“砚台说你身子越发不好了,是没按照我之前开的药方喝药吗?我替你诊一诊脉可好?”

    他伸来手,一派看透生死的通达寂然,“你若想诊,便诊吧,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己直到,怕是没有几年活头了。”

    平嫣搁上他的脉搏,凝思,皱眉。

    “你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风寒?”其实不只是风寒,还有一种侵入肺腑肌脉的毒。

    若是我不受这风寒伤身之苦,你又怎么会安然无恙呢。

    只是这些他不打算说了。他静静端看着平嫣,视线如丝,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没什么,就是不小心着凉了。”

    平嫣又试探着问,“你近日可有体寒无力之症,又可有呕黑血?”

    董长临点头,“你不必再费心为我治病。以前我想好好活着,是因为有你陪在身边,我不甘就这么病怏怏的一辈子。现在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未来了,与其让我行尸走肉的活着,倒不如去死,干干净净,到黄泉喝一碗孟婆汤,我这一生就算是完了,再也不用为情所苦了。”

    他言语轻快,平嫣却觉得喘不上气,眼眶里是酸的,鼻尖上是酸的,就连心头上亦是酸的。

    在木兰山狩猎的那几月,黑袍人故意引诱她知道了沈大少与董国生的秘密合作,她生怕沈大少说出自己接近董长临是为了报仇,才狠心下来在董长临的饮食里下了几次慢毒,可那毒就算发作,也不是这般情形。

    他身上这毒着实来得蹊跷。

    “你被人下了毒,这种毒很是蹊跷,我也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董长临神色悠长,似乎想起了什么,却不见抱怨嫉恨之色,只苦笑道:“许是当日那些绑匪下的吧。我记得那帮匪寇将我带去了一间屋子,后来有个男人进来,灌了我一碗汤,我蒙着面,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知道那应该是一位儒雅的男子。后来他还同我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大抵是曾经被我父亲害过的人吧。”

    平嫣已心知肚明,猜到是白衡。

    她说不清楚个中滋味,只觉得自己好像穿着繁复的戏袍,化着不辨面目的妆,在戏台上唱了一出戏,世事悲欢都不是自己的,她只是一个傀儡,演着匪夷所思却水到渠成的戏码,在命运的五指山里翻来覆去。

    老天终究还是给了她一个逃避恩怨的机会,她不必亲自下手,董长临也必死无疑了。他早早解脱了也好,这样就不必面对接下来董家的覆顶之灾了,这便算是命运对他最后的怜悯了吧。

    “这屋子里的杏花开得真好,我还记得当初我受伤住院,你便送来了一捧含苞待放的杏花,还说花枝泡在水里积蓄一晚上的力量,明日骨朵定会迎风怒放。这些话我能听得入心,你怎么不能呢,人生苦短,总要尽可能过灿烂的日子,开心些,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目光定格在窗台下那一盆杏花树里,琼枝似雪,填了他满眼。

    他一笑,那花枝也跟着抖曳,簌簌的,一地落英。

    “我知道那天钰痕也送了杏花,只是他送的是开得最旺的几枝,就像他的人一样,不羁狂荡,性情热烈。我和他不一样,我懦弱又胆小,胸无大志,从小到大只知道顺着父亲。”他转眸望着平嫣,眼里雾深,看不清来路后途,“以至于小时候我丢了最重要的人,后来好不容易找了回来,可还是没有能力留住她。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我咎由自取。”

    他覆上平嫣的手,轻轻握了握,似乎要留下她身上的温度。

    “我羡慕钰痕,也曾嫉恨过他,可不得不承认,他要比我好上许多倍,起码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最重要的是你们真心相爱,有他照顾你和孩子,我很放心。”

    提起孩子,平嫣忽生一种愧疚,她竟不敢再心无芥蒂的瞧着他那双灰败却清澈的眼。

    她忍不住开口,“其实这孩子......”

    他遽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那一刹钻心的捏迫后,她五指间都是钻心的疼。

    董长临松开她的手,“你不必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从一开始我就什么都知道,倘若你不说,我还能假装一下,与你还算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过往,你若捅破这张纸,便是半分活头都不给我了。”

    在竹屋里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是林立雪,至于清醒后身旁睡着的为何是平嫣,他也不得而知。而那日平嫣肩上有擦伤,看伤状像是箭矢所划,且血迹新鲜,尚未结块,他便能猜到她是遭人迫害,匆匆而来。

    后来她怀了孕,他理所应当认下了她腹中的孩子。直到那一日大雪初晴......青石巷尾,他端着买来的那碗汤圆,站在无人在意的雪地里,虽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却能看得到她面对沈钰痕时那强忍肝肠寸断的模样,那时他便能从心里确定她腹中的孩子是沈钰痕的无疑。

    可上天还是跟他开了个玩笑。

    到头来还是拿走了他赖以生存的所有。

    平嫣大惊。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一切,他比谁都清楚,却比谁都装得糊涂。

    如果他不是董家的儿孙,他们之间会不会又是另一种光景。

    “长临......”她唤一声他的名字,其余的字便都哽咽在了喉头里,几行凉泪划过,还没来得及砸下,便被他伸手轻轻勾去了。

章节目录

乱世相思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二月桃花雪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二月桃花雪并收藏乱世相思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