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皇祖母借着白沙营的兵势镇压了这场谋逆,对那些发难的逆臣们,她毫不手软地全押入了碧波水牢。可对你皇祖父,她始终还是不舍……”
    明皇忽然眼中一红。
    话已至此,朱芷凌自然明白母亲的心思。
    曾经以为是心意相通能执手至老之人,就算是某一天背叛了自己,也不可能将所有的情分在一夜之间便都斩得干干净净。若换成是无垠这般对我,我难道能亲手杀了他么?
    “你皇祖父当时就在这来仪宫中苦苦哀求你皇祖母,希望能够念在旧日夫妻的情分上网开一面留他性命。”
    朱芷凌不用问也知道结果,母亲告诉过她的。皇祖父死了,就一杯毒酒,也许这就已经是皇祖母念及的情分了。
    然而明皇却说道:“你皇祖母被哀求不过,心中恻隐,于是就答应了。”
    “她答应了?她答应饶皇祖父不死了?”朱芷凌一怔。
    “是,先皇终是舍不得,就告诉他谋逆之事覆水难收,眼下能做的最多就是放他出去,从此隐姓埋名,不复相见,对外则称病故。”
    朱芷凌十分意外皇祖母居然也会有恻隐之心,在她的记忆中,皇祖母杀伐果断从未有过丝毫的犹豫,且冷酷无情,对父亲,对姨母都是如此。
    “若皇祖父被放出城去,如何会死在这密室中?”
    “你皇祖母说,既然要送出城去,那么从涌金门出去总怕走漏了风声。她告诉你皇祖父说,这来仪宫中有直通城外的秘殿。”
    “皇祖母竟然将秘殿之事告诉了皇祖父?”
    “不错。这样本来是女帝代代相传决不能泄露的秘密。你皇祖母说,当年太皇祖母将这些秘密传给她时郑重地叮嘱过,一定不可违了祖制,否则必有后患。然而咱们女人呐……有时就是迈不过那道坎去……”
    明皇自叹了一声,接着说道:“你皇祖父听说有密道,顿时喜出望外,央求着让他从密道逃脱。然而先皇那时以观心之术,在他脸上观到了一丝奇怪的神色,虽一时猜不出是何意思,总是心中有些疑虑,于是她便留了个心眼,决定先试探一番。”
    “留了个心眼?”
    “方才在外面朕也说了,像鸾香殿这样的秘殿,在来仪宫中共有三处,两处有通往城外的密道,只有这鸾香殿中的密道,是不通的。”
    朱芷凌忽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这条密道是条死路?皇祖母没有要饶过皇祖父的意思?
    “先皇故意指引着你皇祖父入了鸾香殿,进了这条密道。不料走到这附近的时候,你皇祖父忽然将先皇死死地按在地上,想要将她掐死!她那时才明白过来,原来朕的父亲,她朝夕相对的枕畔之人,在听到有密道的时候,就已经动了这样歹毒的心思。他必是想要把自己杀死在密道中,然后逃出密道,便能扭转乾坤夺了帝位。”
    朱芷凌听得心惊肉跳,她知道皇祖父谋逆,但不知道竟然是如此狠毒心思的一个男
    人。
    “然而许是我朱氏帝祚不该绝,这密室中昏暗,先皇被掐得晕死过去,一时没了气息,你皇祖父以为她死了,便匆忙站起来想要逃出密道。不料他刚往回走了几步,就踩中了机关,被乱矢射死在这里了。”
    朱芷凌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坐的这个地方是有机关的。入密道时猜到这鸾香殿后一定有玄机,却未料到有如此凶险,不由浑身一震。
    明皇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宽慰道:“不要怕,你只要老老实实地坐着,是不会有事。”说着,指了指来时的路道:“你皇祖母起初确实是有心要饶过他的。鸾香殿的这条密道与另两处不同,入口与出口都是在鸾香殿中,然而这条密道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走。若是倒退回去,便会触发机关,引来万箭穿心。她当初引着我父亲进入这条密道,心中想的是,倘若他确实没什么异心,能平安无事地跟着出了这条密道,那时便送他去通往城外的真密道。不料我父亲竟然……”
    “可是,皇祖母这样做难道自己不也凶险万分么?”朱芷凌难以相信思虑周全的皇祖母会行如此险招。
    明皇点头道:“先皇当初告诉朕这些事的时候,朕也是这样问得她,为何以身犯险,既然心存疑虑,为何还要一试。先皇说,一来这来仪宫的秘密只有她一人知道,她若要放父亲出去,便只能亲自引路,不能假人之手。二则……她还是存了那么一分希望,希望父亲能真心悔过,好聚好散……倘若父亲真的再没有歹意只求苟活,自己却痛下杀手岂不要抱憾终生?毕竟夫妻情分一场,终有不甘………”
    朱芷凌万万料不到无情的皇祖母竟是如此多情之人,可细想来,这世上哪有人是生来便无情的,必是为情所伤,才会绝情罢了。
    明皇神色惆怅,叹道:“只是朕那时还太年轻,一直不明白那一分希望是什么意思。直到现在,朕终于明白了……”
    “母皇明白什么了?”朱芷凌不解。
    明皇没有理会她问的话,继续说道:“先皇昏过去半晌之后苏醒过来,看到父亲被射死在地上,顿时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也彻悟了过眼往日里的那些虚情假意。自那以后,她的杀伐决策时,再也没有过犹豫。”
    朱芷凌猛然醒悟过来,倘若方才自己也动了与皇祖父当年同样的心思,那么现在的下场便与那副枯骨一模一样了!
    原来自己的脚已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犹自不知!
    明皇看着她的神情,微笑道:“你不会的。朕知道,你没有想要杀了朕。不过也许就是你的这个念头,让朕一直在犹豫……所以论起决断,朕还是不及先皇。”
    母亲竟然……连这一分心思都观出来了。
    不错,不管发生什么事,弑君从来都不在自己的计划之中。母亲千错万错,却罪不至死。何况弑君弑母,是何等卑鄙的手段。我朱芷凌纵然是逼宫谋逆,也要逼得堂堂正正,容不得半分下作,更容不得后人诟言于史册!
    “于是皇祖母就
    任由皇祖父的尸骸躺在这里?”
    “不然还能怎样?密道只有女帝或将承帝位者可入,且你皇祖母已是恨之入骨,还留有遗命,不得入殓。朕知道,她这样做除了恨,还有怕。怕朕步了她的后尘,所以要这鸾香殿中留下朕的父亲的骸骨,以晒骨之殇作训,为我代代女帝的前车之鉴。有谁能知道,朕的父亲就这样日日夜夜地伏在朕的寝殿之侧啊……”
    朱芷凌心中似忽然想到了什么,试探地问道:“皇祖母带母亲入此密道时是什么时候的事?”
    明皇略想了想,答道:“大约是驾崩前两个月吧。”
    朱芷凌心中咯噔一下,暗忖,果然……父亲是皇祖母驾崩前一个月亡故的,母亲定是先见了皇祖父的尸骸知道了往事,才下定决心要遵皇祖母命杀了父亲!
    “母亲今日将女儿领到这样不见天日的秘殿中来,难道是想趁机脱身,用机关将女儿关在这里等死么?”朱芷凌不觉厉声问道。
    “原来在你的眼里,朕竟是如此无情之人……”明皇眼中有些失望,叹道:“朕若有那样的心思,只怕你入鸾香殿的时候就早已身首异处了。可朕终是不忍心,即便到了此刻,朕仍然不愿相信,你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朱芷凌有些不耐烦了,她一挥手,止道:“母亲,女儿没有别的意思。女儿只是想请母亲早那么几年传位于我,只要母亲肯写下诏书,则相安无事两下欢喜,母亲又何必继续纠缠下去呢?”
    明皇眯眼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轻声笑道:“也是,朕还有什么可看不透的呢?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朕就依了你。只是这里也没有纸笔,咱们坐得也有些久了,还是先出去罢。”
    说完,立起身来,自顾自地继续往深处走去。
    朱芷凌看着身后幽黑的通道,心中有些害怕,急忙跟上前去。身处明皇手中碧如意映出来的光圈之下,总算让人觉得有些安心。
    往前不过数十步距离,已是到了路尽头。明皇借着珠光在墙边摸索了一阵,轻轻一推,那墙壁已自向两边移去,眼前出现的又是鸾香殿中的一片华美景象。
    真是恍如隔世。
    明皇领着朱芷凌出了密道,将墙边的一处烛台轻轻旋了旋,密道顿时严丝合缝地消失了,留下来的依然是一面芙蓉出水落海棠的石雕宫壁。
    她将手中的碧如意放在案上,又铺开了纸笔,开始奋笔疾书。
    朱芷凌扶着腰走了这些路,觉得有些累了,便依着旁边的一把椅子坐下。她心中有些奇怪,一切都如此顺风顺水,引密道,述往事,写诏书。母亲既然察觉了自己做的这一切,就一点都不恼怒,不反抗么?
    母亲绝对不会如此简单。
    正思索间,明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拿起写好的诏书,细细看了一遍,又向朱芷凌招招手道:“凌儿,你来看一看,可有什么写得不妥之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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