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多和尚一定是个神棍,雷少轩这么想着。

    雷少轩不相信这么多的囚犯和军士,每个人都罪孽深重。

    那根铁链一定有鬼,但是如果没人能拿起那根铁链,就没有水,唯一的希望是雷少轩。

    许多人不相信和尚能找来水,雷少轩自己也不相信。看到胡友德被羞辱,其实算不上羞辱,雷少轩心里十分愤怒,恨不得一拳打在和尚那可恶的、鹰鼻陷目的脸上。

    然而,众人的目光却让雷少轩无法拒绝这最后的机会——假定雷少轩是无辜的,一定能举起铁链。

    雷少轩对这点也无比自信。

    雷少轩快步走向前,拿起了铁链一端,猛然举了起来。

    铁链纹丝不动……

    雷少轩有些惊怒,又用力地拿起铁链,铁链如浇铸在架子上一般。

    “和尚?我有何罪孽?”

    雷少轩生气地喊道,众人也都愤愤不平。

    达多和尚目光如电,平静地看着雷少轩。

    “你无辜入狱,恨天怨地,恨父怨母,看似心平似水,实则酿怒海狂澜,他日必伏尸无数,杀孽重重。”

    “我,我……将来之事,神鬼莫测,如何能够当真?”

    雷少轩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虚,有些无力地说道,“你根本是无力寻来水源胡乱找的借口……”

    话音未落,雷少轩手里的铁链却呼啦啦地往上腾起,越过木架,“哗”一声,落在地上,盘成一团。

    众人顿时目瞪口呆。

    一个小孩子一手拿着铁链另一端,呆呆地看着铁链发愣,正是那个大眼睛的脏脸小女孩。

    小孩子心地自然是最纯净的,她看到雷少轩帮组自己,却被父亲责备,以为又被和尚惩罚,只想着要帮助这个哥哥,看到雷少轩无力举动铁链,不由上前帮着雷少轩拉扯,却一下子将铁链拉了过去。

    达多和尚也愣住了,叹了一口气,道:“天意!”

    转眼间,和尚抓起地上的铁链绕了几圈脖子,挂在肩上,转身向远方缓缓而行,身上僧袍无风自飘,肩上铁链拖地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瘦弱的身躯拖着沉重的铁链,仿佛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如同拖着一个世界。

    和尚身后,飘来阵阵梵歌:

    黑暗流沙,妙目何用?唯有心灯,引我前行;一花世界,残躯何用?铁索缠身,拖曳罪人;唯我入地狱,世人得解脱;百病入我身,世人得喜欢;百难加我身,世人得平安……

    那对夫妇看着达多僧离去,以为是被小女孩气走,生气地走向前,男的举起巴掌要打小女孩,却忽然惊叫一声,大喊了出来。

    “有水,井里出水了,井里出水了……”

    众人都冲了过来。

    干涸的井底,正一轮一轮地喷涌着泉水。

    欢呼、惊叫、抢夺,摔跤……绝望释放,兴奋激荡,所有人都兴高采烈。

    雷少轩发现,那些人没有上前喝水,却围着小女孩子欢呼。

    “圣女!圣女!圣女赐福……”

    小女孩被一位老者抱着,被这群人簇拥着,朝另外方向离去。

    小女孩有些惊恐害怕,眼睛望着雷少轩,带着渴求。在小女孩眼里,只有雷少轩是真正帮助自己的,雷少轩懂了,向着女孩挥手,任由这些人离去。

    “那和尚到底是何人?”马少腾喝着水,喘着气问。

    也许是大家都有罪,马少腾、雷少轩、余正等罪人关系似乎变得更加亲近起来。

    俗话说得好,人生几大铁:曾同逛青楼,曾同窗,曾分赃。都是一起干过坏事、好事的人。

    同样的罪孽深重,也会让人亲近。

    “据闻,西海道为胡魏杂居之地。此地干旱少雨,人烟稀少,生活极其艰难。常有僧人行走其间,救苦救难,行医行善,不取分毫,被尊为圣僧,极受人尊敬。”

    余正多次行走苦海,沿途风土人情,多少有些听闻。

    “可是那和尚分明是显迹骗取财物,且贪婪无度,大饼都不放过。”

    雷少轩愤愤不平道。

    “倒也未必。”余正摇摇头。

    “据闻胡人极西之地,为佛国发源之地,常有僧人往来,以传播佛教宗义,此僧面目奇异,估计便是极西之地而来。这些僧人铁锁加身,为世人赎罪,所募财物,一文不留,皆作为修寺之用。”

    余正叹道:“此地民众虽贫,却愿意奉献所有,以求来世之福,须怪不得和尚。比之北魏寺庙,动辄千亩良田,居士无数,不纳粮、不交税,强上千百倍。”

    “圣女又是何意?”

    雷少轩脑海里浮现出小女孩那张睁着大眼睛的脏脸,不由有些揪心。

    “此地风俗而已,估计也是信仰所为,好在圣女多半是好事,倒也不必担心。”余正安慰道。

    井水喷涌到底是不是和尚所为,雷少轩依然将信将疑,但是小女孩帮了雷少轩却是无疑,从这点上说,这里的人都欠那个小女孩一份情。

    旁人也许不信那么多人竟然无法举起铁链,然而亲身经历过举铁链的人,却知道他们真的举不起铁链。

    “余大人,前面还有多少路程?”

    “不敢当大人之称。”余正摆摆手道,“过了此地,西海道算是走了大半。西海道之后是平西道,平西道有千里之遥。平西道后是十万雪山,十万雪山延绵数百里。过了十万雪山,便是苦海。如今已是初春三月,四、五月,可达苦海。”

    “西海道干旱无水,荒无人烟,如何前行?”马少腾有些焦急道。

    “洹水尽头便是西海,约两日路程,赶到西海,便不愁水源,那里也有些集市人家,可以补粮食和水。”

    峡谷逐渐变狭窄,两边黄土悬崖高耸,洹水蜿蜒其间,洹水河道干涸,裸露出狰狞怪石嶙峋的河底,依稀能看出曾经的急流险滩。

    峡谷倏尔向北,倏尔向西,倏尔向南,看不到太阳,很快就让人迷失了方向,好在沿着峡谷往前走的路只有一条,只需要跟着走就好。

    夜晚,峡谷漆黑,抬头看去,峡谷如一条线隐约挂在天空,行走峡谷中,不时能听到各种奇怪的声音。

    悬崖上,不时传来啸月的狼嚎,沧桑而悠远。往日让人害怕的狼吼,在峡谷中回荡,颇有些生气,驱走黑夜的寂寞和恐惧。

    队伍已经连续行走一天,却不敢也不愿停下宿营。

    干旱饥渴,让人更愿意黑夜行走,何况峡谷没有树木,无法生火,在寒冷的泥地休息,相比行走,不啻是一种更深折磨。

    经过一夜的跋涉,早晨时分,峡谷中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块巨大的峡谷空地。

    四周的悬崖远去,悬崖间数条峡谷不知道通向何方。

    一条马路从平地间穿过,两边的房屋不多,参差不齐地排列在马路两边,偶尔能看见房外飘着幌旗,有的院子还飘起袅袅炊烟。

    显然,这是一个有人起居的正常村落。

    果然,临近村落,马路边竖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平福驿。

    众人顿时有些兴奋起来。走了好几天,这里竟然是一个驿站。驿站乃是官府所设立,可以免费食宿,意味着能好好吃饭、睡觉。

    “这里只是曾经的平福驿所在。北魏强盛之时,与西胡通商,交往频繁,平福驿驻有军队,所在地逐渐形成了集市。”

    余正摇摇头。

    “然而北魏西胡连年交战,驿站驻军减少,盗匪横行,就很快就无力维持,只能撤销。如今最近的一个驿站是南屏驿,在西海道尽头,西海岸边。”

    余正给众人泼了冷水,道:“如今这里已经不叫平福驿,因为有八条峡谷通往四周,便称为八门镇。八门镇四通八达,便于隐藏逃匿,成为有名的盗匪往来之地。”

    “驿站乃官府所设立,都无法挡住盗匪?”马少腾吃惊地看着余正。

    “正是。”

    “这里看似有不少商铺,都是些什么商铺?不怕盗匪?”雷少轩忍不住问。

    “进去就知道了。”

    一行人加快步伐,沿着马路进入集市。

    街道空荡荡的,一行人走在街道上,颇为醒目。

    突然,街道旁屋檐下,一堆黑糊糊卷成一团被窝打开,一个老者露出了脸。

    看见众人走过来,老者伸出一只手,手里拿着一个破瓷碗,嘴里念叨着:“早晨喜鹊叫,好人有好报。生意要起早,好心要怜老,一文钱舍老,百倍福荫报。”

    走在前面的余正等人吓了一跳,原来是个要饭的老人。

    此人身上穿着破衣烂衫,很是单薄,蓬头垢面,瘦骨嶙峋,举止颇为硬朗,没有乞丐常有的呆滞、猥亵目光,让人颇有些好感。

    此人虽然要饭,念出的语句却毫无要饭之意,让人听了心里舒服。

    雷少轩注意到此人的被子黑糊糊,却是丝绸被面,依稀看出曾有的牡丹富贵图案,这种图案一般大户人家才用。

    这一切表明了,此人曾是富贵之人,却不知为何如此落魄,不免心里有些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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