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周芙兰从渤海侯府带来的丫头,不似荀府丫鬟那般小心说话谨慎做事。她的性子随了主子,有一说一直言不讳。

    周氏抿唇默然。

    小桃见她不说话,蹙眉道:“今日大夫人那般好心,后半句说的还不是让姑娘费心带带那位大少夫人?再配合着昨儿那一句暗地里的告诫……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周氏看着她,沉声:“小桃。”

    小桃忙缩了脖子,没敢继续说下去。

    周氏软了口气:“我知道你是担心那位大嫂嫂挤掉了我在家里的地位和宠爱、为我鸣不平,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可不是这般用的。大夫人固然有自己的偏心,但还没有到要因此打压我的地步。她一心秉持着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不会做出捧高踩低的事。”

    她想起夫君昨夜温柔的劝解,心里微暖,缓声道:“我这性子,或许的确是该改改了。”

    周氏朝小桃笑道:“不是为了那位大嫂嫂,是为了我自己,更为了宝儿。”

    她轻轻抚了抚肚子:“小桃也要改改性子,以后别将这些气话往外面说,总要给宝儿做个好榜样。”

    小桃惊讶于周氏的突然转性,下一刻已经摆出了笑脸:“姑娘的命令,小桃都听着!”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中午荀钧从衙门回家来用饭,随意问她:“今儿又见着那位大嫂嫂了?心里还是有些不乐意么?”

    周氏给他夹了块酱肉:“大嫂嫂为人和气,性子这块儿是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我看了她做的账册,工整归工整,可在人情世故那一方面,却是一点都没有上心的,手生得很。”

    荀钧笑看着她:“听闻那位大嫂嫂在家中可是单独住着的独女,且杨家和岑家也没多少亲戚。平日里与会参宴,也都是长公主殿下一手包办。”

    周氏仔细想了想:“好似中间的确是有这么一层,难怪她那般不懂了。”

    荀钧又问:“瞧着母亲和大娘的意思,是想你们妯娌之间好生相处,还想让你多带着大嫂嫂一些,你是怎么想的?”

    周氏哼哼,睨他一眼:“还能怎么想?你都叫我别多想了,我可舍不得你在母亲那边难做。”

    荀钧低低地笑:“芙娘真好。”

    周氏脸颊有些红:“不过,我听你的归听你的,可不意味着就此对那位大嫂嫂改观了。我虽然没有为难她的心思,但她手段不够,我脾气上来了可不会全部忍着,必定归直接说出来。”

    荀钧心里稍暖,妻子此番说不会全部忍着,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渤海侯府的小小姐,这可是第一次对同龄的姑娘隐忍,不容易。

    他看得出来,妻子愈发克己,也就愈发少了些女儿家的天真心性,她想尽力做好一位母亲。

    ——

    再说风来堂这边,中午荀钰没能抽空回来,邢氏便唤了岑黛到主院一起用饭。

    饭后岑黛提及了账册一事,邢氏宽慰她不必过于忧心操劳,而后指了身旁的一位妈妈,每日择晌午之后的一个时辰同她讲解荀家的人情世故。

    午后岑黛未曾午睡,在书房听着妈妈的讲解,将各处细节一一记下来,又向邢氏借了一本陈年账册细细端详。

    荀钰走进书房时,岑黛还在忙于记事,头也不抬:“冬葵,新茶煮好了么?”

    荀钰接话:“估计还得等些时候。”

    岑黛笔下一顿,忙抬起头来,笑道:“师兄回来了,午饭吃过了么?”

    她收了纸笔,也即刻收敛了面上的倦色——她想瞒住自己目前的困境,不想荀钰为自己多担忧费心。

    荀钰在内阁已经十分忙碌了,他用自己不算太宽厚的脊背为这家里挡去诸多风雨,平日里极少在人前袒露出自己的疲惫,但她都能看得出来。

    荀钰点头:“中午被陛下扣留,在宫中吃过了。”

    岑黛扬眉,好奇道:“舅舅?”

    她这厢话音刚落,外头就有小厮进来,强忍着喜色道:“公子,宫里来人宣旨了!”

    岑黛认得这小厮,名叫竹生,是荀家的家生子,从小跟在荀钰身后侍奉的。

    荀钰缓和下来眉眼,牵着岑黛往屋外走。岑黛再怎么懵,此刻也算是回过神来了:“舅舅今日留你,是为了我的事?”

    她本就灵光的脑子转得飞快,想了想,又问:“莫不是舅舅赐下来了诰命给我么?”

    荀钰任职内阁首辅,官职一品,兼任吏部尚书,除却内阁的拟票权,手中还有实权。自己作为荀家的大少夫人,的确是含金量颇高。

    荀钰瞥她一眼:“你似乎并不多惊喜。”

    岑黛摸了摸鼻子:“舅舅年年都赏我东西,我有什么好惊喜的嘛……”

    荀钰见她这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好笑,淡声:“这诰命,陛下可不是单单只赐给你的。”

    他转回头看路:“是给大越内阁首辅明媒正娶回来的正妻的。”话中着重强调了正妻二字。

    岑黛心中羞赧,知道自己总归掉进荀钰这厮给她挖的坑里,再不肯跟他贫嘴。

    陛下授予诰命,荀家一家老小早已在前院正堂中候着。荀阁老早有预料,备了漆案等着小两口承接诰命时用。

    岑黛虽亲近璟帝,但该有的尊重一点也不少,循礼接过了鸾锦玉轴的诰命,而后同一家人谢旨。

    小太监是璟帝身边的人,走完了一套该有的程序,笑眯眯地上前,小声同岑黛道:“小祖宗,陛下今儿早上还在跟长公主殿下打赌呢,说郡主出嫁,陛下作为舅舅,会比长公主殿下这位母亲更早见到郡主哩!殿下不信,陛下就使了这么一招。”

    岑黛听得眼角抽抽,心说方才还在好奇这诰命怎么来得这么急,现在想来,的确是璟帝和豫安这对兄妹敢开得出的玩笑,忒地流氓。

    因有一家子人在身后,她不敢随心所欲,只笑着颔首,回后宅中换了诰命的礼服。

    她虽年纪小,但却格外压得住这种繁重的礼服,身上气势不弱半分。

    岑黛同荀钰拜过了家中长辈,随后乘车入宫谢礼。

    入宫这么多趟,岑黛还是第一次以官员女眷的身份入宫,身上厚厚重重穿了这么一身,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呐呐道:“去见舅舅时身边没有娘亲陪着,我还是头一回。”

    荀钰瞧着她高髻华服的样子,眉眼温缓:“你不是在紧张面圣,而是在紧张见陛下时找不到话题罢。”

    岑黛表情一顿,恨恨咬牙:“我说不过师兄。”

    只是这番有荀钰开口,她心下莫名少了些紧张。

    她的这番顾虑,在见到璟帝时顿时就烟消云散了。璟帝瞪着眼睛瞅着小外甥女的这一副打扮,啧啧地同身旁的高盛嘀咕:“小宓阳长大了哩,居然能压得住这一身衣裳。”

    杨承君同太子妃李素茹站在旁侧,看向两人目光稍稍有些复杂。

    他站在大殿一侧,见着眼前的二人并肩站立在大殿中央,恍惚觉着自己同他们之间仿佛有了一道极深的沟壑。

    文华殿一别,他们同门三人似乎越走越远了。

    杨承君说不出这种感觉是何种滋味,只觉得有些失落,有些怀念,可又有些不甘。

    璟帝笑眯眯地唤岑黛上前来,捏了捏她的脸颊,温声问:“在荀府过得如何?”

    岑黛眨了眨眼睛,看了看站在下首的荀钰,软软道:“过得很好。”

    璟帝却不大高兴,佯怒道:“小宓阳看他做什么?跟舅舅说话,难道还要看他的脸色么?”

    他又捏了岑黛另一边的脸颊:“小丫头嫁出去就把别人放在心尖上第一位了,连舅舅都比不上他荀钰?”

    下首杨承君轻轻投上来目光。

    岑黛脸颊绯红:“什么心尖第一位,宓阳就是瞥过去一眼……”

    璟帝装作郑重的样子,又问:“所以舅舅比荀钰重要?”

    岑黛脸上更红了一分,再次偏头看了荀钰一眼,见他面色始终怡然,窘迫得说不出来话。

    说是分亲疏,可这无论回答哪一个都很得罪人啊!岑黛慌了神。

    高盛在旁边低低地笑出声来,尖声道:“官家莫要调侃小殿下了,这话可怎么回?”

    璟帝笑出声来:“得得得,平日里的伶俐劲儿去哪里了?脸皮薄的小姑娘,舅舅不为难你了。”

    岑黛长舒一口气,下去同荀钰站在一排,稍稍地打量着他的面色,莫名觉着荀钰现下仿佛心情颇好。

    上首璟帝又道:“宓阳往后若是无事,也可入宫来同你表嫂叙叙旧。这丫头在东宫没人作陪,宓阳得了诰命,进宫也方便。”

    岑黛同旁侧的李素茹对了对目光,笑着应下了。

    说过这一通,璟帝挥手放了四个小辈离去。

    大殿外,两个青年之间气氛凝滞,眼睁睁地看着身前的两个小姑娘兀自手挽着手说笑,目光半点也没分给身后。

    杨承君抿了抿唇,直视前方,低声道:“对宓阳好一些,她是杨家的掌上明珠。”

    荀钰眼角余光瞥向他,淡声:“嗯。”

    几个月来,这是杨承君在朝堂之外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杨承君又低声问:“你没同她说朝堂上的事罢?”

    荀钰音色平静,不答反问:“殿下这般问,除却担忧她夹在中间两相为难,其实还有其他的想法罢?”

    杨承君陷入了沉默。

    他的确还有另一层忧心。眼看岑黛同荀钰并肩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平白生出了些许恐慌,恐慌荀钰将她也完全抢走。

    师兄弟二人在朝中水火不容,岑黛夹在中间,她会更偏心谁?

    荀钰轻声道:“承君,我荀钰从来没想过要和你抢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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