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而来的一句“承君”,叫杨承君心里一阵酸涩。

    在文华殿中时,因岑黛与荀钰逐渐交好,他同荀钰也有过一段极其友好的时光,两人讨论古人典籍,谈天说地志趣相投。他甚至还有过结拜的心思,只是因皇族世家之间的敏感关系而不得不歇了心思。

    在那最和谐的时期,荀钰曾喊他承君,他则在无其他人在场时唤荀钰子钰。

    他原以为这般难得的知己关系,会随着同门之谊而愈发深刻,直至发生了去年的西北诸省疫病爆发一事。

    从那之后,荀钰就再不曾逾矩喊过他的名,他也疏离地称他为荀大公子。

    从回忆中抽回神来,杨承君看向他,隐忍道:“可你的确抢走了我的东西,你现在说你不想,有什么用?直至今日,你都未曾停止和我争夺一切。”

    荀钰眼神清明,轻声:“殿下钻牛角尖了。”

    杨承君咬牙,沉声怒道:“钻牛角尖?那你倒是放我出来啊!”

    挡住了自己出口的人,不就是荀钰他么?!

    听到身后的动静,岑黛攸地回过头来,抿唇低声问:“怎么了?”

    荀钰看向她,摇了摇头:“无事。”

    岑黛攥紧了大袖中的两手,面上不显异常,笑道:“剩下的一段,东宫与出宫不同路了,今日便到这儿罢,以后宓阳再来宫中陪陪表嫂?”

    荀钰最后看了一眼冷静下来的杨承君,咽下了喉中的话,径直牵过岑黛的手:“回家罢,明日还要回门。”

    李素茹也瞥了一眼身侧沉默不语的杨承君,抿了抿唇,笑回:“宓阳妹妹慢走。”

    岑黛朝着二人颔首,一时也没纠结荀钰牵着自己的事儿,待走出一段之后,她才问道:“师兄方才想同表哥说什么?”

    她扬起头:“我都听见了。”

    荀钰垂眸看着她,平静道:“挡住了太子殿下出路的人,不是我,是他杨承君自己。他在作茧自缚,除非自己想通,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心性上的残缺和漏洞,唯有时间才能够填补,自行其是的杨承君得狠狠栽一跤才能明白。

    岑黛心里沉甸甸的,偏头看着同样心事重重的荀钰,转了话题:“荀师兄似乎变了许多。”

    荀钰对上她的眼眸,抿唇:“哪里变了?”

    岑黛笑盈盈的:“有点儿人气了。”

    换做以往那个寡淡性子的荀钰,遇见这般患得患失的杨承君,心里来气,怕是得抬高了下巴懒得搭理。

    他知道即便今日同杨承君示弱、杨承君大概率也不会听进去,加之心中坚信时间会教会人成长,那么今日必定不会同杨承君多说这么些话。

    荀钰见她笑弯起来的眼睛,也不再多想:“我明日有一整日的空暇,可陪你在长公主府多留些时候。”

    思及归宁之事,岑黛面上笑意一收:“呀,这回门礼我还未曾理清楚,晚些时候可得多花些功夫了。”

    荀钰领着她乘上马车:“在府中掌家……累不累?”

    岑黛摇了摇头:“家中长辈很是照顾宓阳,哪里说得上累。”

    荀钰多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他看得出,岑黛有许多秘密,有关于后宅中为人处世的小秘密,也有与朝堂纷争相关的大秘密……她心里甚至还有一份极深的恐惧和忌惮,且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变得紧迫。

    但这些事情,岑黛不肯同他讲,那么他便不问。或许是时候未到,亦或许是她还不肯完全给予他信任。

    ——

    翌日辰时,岑黛同荀钰携着回门礼,乘车前往长公主府。

    张妈妈一早就在府门前候着了,一见荀家的马车在门前缓缓停下,面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岑黛提了裙摆,借着荀钰的手从车厢中下来,见着行至近前来的人,眉眼弯弯道:“张妈妈。”

    张妈妈福了福身,笑道:“见过小殿下、姑爷。公主一早就在京华园中候着了,就等着小殿下和姑爷了哩!”

    岑黛面上笑容更盛:“不过两三日没见娘亲,我也想她得很。”

    一行人再不拖沓,随张妈妈进府。

    不过离家几日,岑黛对眼前的这座府邸突然生出了些许陌生感。归宁的女儿家,并非是作为这府中的小姐回来的,既然嫁出去了,再三朝回门而来,便不是主,而是客了。

    心中想到这一层,岑黛微微有些怅然。

    豫安正坐在厅堂里,听身侧婆子传报说郡主回府,立刻搁下了手中茶盏,朝着屋外频频观望。

    有丫鬟兴冲冲地福身进屋来,强忍下兴奋:“郡主到了!”

    豫安连忙抬头,眼看着夫妇二人并肩相携而来,整个人顿时就安下心来,目光慈爱地看着来人。

    小姑娘今日做了盛妆,穿着一身绯色的披风,宽大袖角处绣的是一丛丛富贵牡丹,里头是一件白色的长衫,一排排金玉襻扣整齐,下面是一件红色的马面。一身明丽,衬得她今日的气色极好。

    荀钰身着暗纹云锦白衣,脊背挺直表情浅淡,仿若谪仙一般,站在笑吟吟的富贵小姐身侧,竟看不出半分的突兀,反倒见人觉得是佳偶天成。

    岑黛不慌不忙,同荀钰进了大堂行了拜礼,这才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宓阳见过娘亲!”

    豫安眼底微湿,低低哼笑:“长不大的小丫头,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娇气呢。”

    她没想着在荀钰面前失态,在抬手示意让两人坐下的同时,捏了帕子快速按了按发红的眼角,柔声道:“瞧着宓阳这在荀府的一两日,仿佛还胖了些许,看来是过得极其称心如意了。”

    岑黛笑脸一垮:“这才几日没见,娘亲哪里看得出胖瘦的?”

    豫安瞪她一眼,不打算同她多说,将目光放在了堂下的荀钰身上:“我没有看错,荀公子是宓阳的良人,你将宓阳照顾得很好,她同你很亲近。”

    荀钰垂首:“这是做丈夫的本分,母亲谬赞了。”

    岑黛张了张唇,本想辩解说自己这些日子其实也有很用心地去完成自己的职责,谁晓得豫安这个亲娘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顾着同荀钰说话。

    先是问及岑黛在府中是否捣了乱犯了错,以及她平素在荀府里都在做什么。荀钰都一一地发了,姿态摆得很谦恭。

    岑黛觉着纳闷,这些东西本可以直接来问她这个亲闺女,偏豫安一定要去问荀钰。

    豫安没多问及夫妻私事,后面又提到了他在朝堂中的辛苦,谈及朝中最近有些忙碌,温声嘱咐他可多同璟帝交流议事。

    她是后宅女眷,本不应当谈及这外面的事宜。但现今的长公主府中并无男主人,豫安一人承担两职,倒还说得过去。

    总归豫安长公主的特殊性,在京中早已是人尽皆知了。她固然是女流,但同时也是璟帝身边的血亲心腹。璟帝都允许了她掌握权力,剩下的一群人,可不敢对璟帝的心腹多置喙什么。

    荀钰听得认真,也谈及了朝中的局势,没多瞒着与杨承君的争锋。

    豫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面上的表情,叫他坦坦荡荡地由着自己打量,心中也只轻叹了一声,对这同门三人之间的关系愈发头疼。

    同荀钰说完了这些,豫安也有些疲累,端了茶盏抿了一口,笑着吩咐张妈妈领着荀钰去栖梧园坐坐,叫他去看看岑黛以前住过的地方。只将岑黛留了下来,母女两人有体己话要说。

    目送荀钰离开,岑黛再坐不住了,提了裙摆就上前,趴在豫安的膝盖上,娇娇喊着:“宓阳可想娘亲了。”

    豫安睨着她:“都是荀家的夫人了,能不能有个正形儿?还拿着这些话同娘亲撒娇,知不知羞?”

    岑黛哪里听不出母亲这是在调笑,撅了嘴:“再怎么样,宓阳也是母亲的孩子,怎么就不能撒娇了。”

    豫安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娘也不同你说这些酸话了,说正经的。你在荀府过得如何?”

    岑黛道:“母亲将将不是问过了师兄么?他可没藏着掖着什么,说的都是实话。婆母待宓阳很好,府中的亲眷各个也很和善,荀家小辈也十分懂事,宓阳在荀府过得很好。”

    豫安又问:“听荀钰说大夫人正带着你掌家,怎么,可还适应么?”

    岑黛抿了抿唇:“一切都还好,不懂的东西宓阳正在学。”

    豫安蹙眉:“不许报喜不报忧,老实说出来。”

    岑黛嘟囔着:“真没什么,就是手段太生涩了些。”

    她将账册的事说了出来。豫安听了,心下也怜惜她的无措:“但是为娘忘了同你说这些世家大族间的规矩了,失策。不过就凭荀家那人脉的复杂程度,为娘也提前教不了你什么。”

    岑黛笑眯眯地:“真不是什么大事儿,婆母很好,现下在用心教我做账。宓阳会把事情处理好的,母亲别忧心了。”

    豫安弯了弯唇角,柔声:“小姑娘别累着自己就是。”

    对岑黛在荀家的处境稍稍放心,豫安不免开始问及小两口的私事:“你们夫妻两个,行房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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