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名升比朱平槿提前一天出发,天擦黑的时候他已经赶到了牛角寨下。

    牛角寨有两道防御工事。一道是前寨门,一道是主寨。到了山脚下,顺着山脊往上爬,一里多路就到了前寨门跟前。山脊两边都是陡峭的斜坡,山脊上的树木基本砍光,寨门前面疏朗开阔,一览无余。从前寨门再往上爬二里,才能到达大佛。

    大佛下便是寺庙,倚山而建大大小小百十间房子。只是和尚尼姑不知哪年哪月就没了,现在里外住着几千号匪眷和难民。

    大佛头顶上便是平坦的主寨。主寨面积不大,只是非常险要,四面都是悬崖,到主寨只能沿着悬崖边的石头小路才能绕上去。进攻者要想攻上主寨,必然遭受正面和头顶的两面攻击。只需几桶开水倒下去,便可轻松打垮一次进攻。地形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便是牛角寨一直土匪横行的原因之一。

    刘名升在上山路上便注意到,山寨防御极度松懈。从山下到寨门前,原来设的几个暗哨明岗都没人,看来张光祖确实拉走了大部分土匪,山寨里的丁壮几乎空了。就这样一路前行,直到前寨门前他才看见第一个活人。

    “陈东,你龟孙这几天滚到哪去了,老子招人喝酒就没看见你!”刘名升在牛头寨化名陈东,守寨门老匪看见刘名升便开口骂道。那个老匪姓张,五十开外。不知多少年前,他参与抢劫时被村民从背后打了一闷棍,从此就变得有些傻傻的。

    刘名升肩膀上横着扁担,挑着两大坛酒;颈项上挂根绳子,拴着四五只鸡。他不紧不慢走过去,笑呵呵地走过去道:“张哥,你还有酒喝啊?那小弟这两坛酒,那就给当家的留着了!”

    “你他妈的就知道逗老子!”张老匪骂道。看见刘名升身上挂的好东西,他嘴角不由扯出一丝笑意:“老子们没在这儿饿死,就算佛爷开眼了。前段时间寨里断粮,老子活活饿了三天!见到寨里的那些水灵灵的女娃娃,他妈的老子差点抢一个烤来吃了!”

    “那张哥你咋没饿死?”刘名升卸了担子,伸直腰杆,笑着问张老匪。

    “哎呀,别说了!六当家还算有点良心,总算没把我们这帮兄弟忘了。前两天他带着我们溜下山,跑到双流县打了几个庄子。你想想,我们这仁寿县哪里还能打出粮来?双流县那边好啊,全他妈的乱套了,庄户都去打庄头了,老子们正好捡着漏。粮囤里全是粮,我们把刀子一亮,进去只管扛,粮食是能拿多少拿多少。还有女娃子,看上哪个就牵哪个。哇,简直不摆了!”

    张老匪说着从腰间摘下来一个玉佩,递给刘名升道:“老弟帮我看看,这个值多少钱?”

    刘名升伸手接了。玉佩是整块仔料镂空雕琢而成,香脂凝滑、温润如水,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刘名升没有直接估价,却反问道:“老哥哪里搞来的?”

    张老匪白他一眼骂道:“我们干土匪,自然是抢来的!”

    刘名升陪笑道:“小弟的意思是哪里抢来的。这官家用的和民间的价钱可大不一样!官家东西贵重,这民间的东西……”

    张老匪仔细想想,便沮丧地摇摇头:“民间的。老子从一个女娃子身上扯下来的。那女娃子是个厨房里帮佣的下人,穿着围腰,身上尽是柴灰。唔,就关在后面屋里!”

    “果然如此!”刘名升行家一般把玉佩周身翻看一遍,撇撇嘴巴摇摇头。

    张老匪从刘名升脸上看到了不详之兆,焦急地问道:“值个多少?”

    刘名升把玉佩还给张老匪,摇头道:“勉强还算一块玉,但值不了多少。样子白生生的,就像一块冷猪油,不好看。要是上面有些红的、绿的、黄的,那就值钱多了。最值钱的当然是五彩的玉石,就像皇帝老儿带的那样。”

    张老匪当然不知道皇帝配带的玉石是啥样。他非常失望地把玉佩掂量一下,又打量一眼刘名升,狠狠心道:“老弟,你说吧,到底值个多少。老哥不生你气。”

    “最多三两银子。这年月,糠都吃不饱,那还有人玩这个啊?”

    “那好,成交!”张老匪大吼一声,把玉佩往刘名升怀里一塞,接着一只粗粝的巴掌伸到刘名升眼前,“三两银子,拿来!”

    张老匪一声大吼,把刘名升怔在那儿。他连忙解释:“张老哥,我是帮你估价的,没说要买啊!”

    张老匪眼睛一红,便要作势拔刀:“没说啥?你开三两老子就三两,你还吃亏了不成?”

    刘名升知道今天遇见真正的土匪了。他也不说多余的话,只是求饶道:“张老哥,行行好,小弟哪有银钱嘛?”

    “没有?老子不信!”张老匪上来就揪住刘名升要扯衣服,“你娃儿有酒有肉,必是哪里做了大生意,还欺负你老哥是傻子!”

    “莫扯莫扯,小弟就这一身衣服,扯烂了就露屁股了。”刘名升知道躲不过去,索性把怀里的小包掏出来,把里面的碎银子和铜钱全部倒在张老匪捧起的两只手掌中,“小弟身家就这么多了,老哥你全拿走。”

    张老匪奸计得逞,高高兴兴地捧了银钱蹲在一旁开数,突然他大吼一声:“钱不够!说好三两,这儿最多二两!”

    刘名升浑身没劲,往草地上一坐道:“老哥,别一惊一乍的!直说吧,你想干啥子,明白给小弟报个盘!”

    张老匪换了一张嬉皮笑脸,凑到刘名升跟前道:“明白人!钱不够,酒来凑!”

    刘名升一下从地上蹦起来,大惊道:“这可不成!寨里的老规矩,寨外抢了东西,都归寨主分配。你藏你的玉,我不想管也管不着;可我这酒食虽不多,也要交到寨里当家的手中才行!”

    张老匪揪住刘名升坐在草丛中,笑嘻嘻道:“寨子里都说我傻,我看你们这些新来的才傻!现在谁他妈的不是各顾各的?”说到这儿,他把一张臭嘴凑近刘名升,“兄弟,老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前几天晚上,六当家让我拉了一车东西下山。那车子重的很,车辙都有这么深,”他说着,用拇指和中指掐了一个两寸的距离,“你猜,车里装的啥?”

    “金银?”

    “多半都是!老哥觉得新来的人里面,就你最聪明。”张老匪悠悠笑着,“六当家以为我是个傻子,啥也不知道。嘿嘿……”

    “那拉到哪里去了?”刘名升着急地问道。

    “坐不住了吧?小子。”张老匪对着刘名升嘿嘿笑了起来,“老哥告诉你,就是要和你一起发财!别着急,你先去找些水把山鸡收拾了,老哥把火生上。等会我们边烤边喝酒,顺便再让那个小女娃给我们跳个舞!”

    “想不到张老哥在这儿活的像神仙。”刘名升羡慕一句,又担心问道:“等会儿六当家的下来查哨,瞧见了怎办?”

    “查哨?”张老匪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正在他大嫂身上拱食呢!”

    二月份的天气,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两个土匪关了寨门,在茅屋前的空地上生起了火堆。两只鸡糊着厚厚的湿泥巴,在碳火堆中烤的香气扑鼻。

    “想不到老哥还有这等口福!”张老匪用油光锃亮的袖子把嘴角流出的口水擦了,“你小子是哪里学的这等手艺?”

    “当叫花子的时候。”刘名升一边手忙脚乱把烤鸡刨出来,一边回答:“那时我偷了鸡,又没锅灶,就是这种吃法。”

    刘名升把烤得又黑又硬的泥巴壳子敲碎掰开,洒上捏碎的盐巴,递给张老匪。张老匪忙不迭接了,伸嘴猛咬一口。

    “香,真他妈的香!”张老匪大口嚼肉,嘴里含混不清地嚷道,“来!干一个!”。

    “好,好!”刘名升举起酒碗喊道:“干一个!酒管够!”

    酒过三巡,刘名升凑近张老匪道:“老哥,你说正事。那财宝最后拉到哪儿去了?”

    张老匪道:“我拉到山下的张村,离村口还有一两里。林子里出来两个后生,把我替下了。”

    “那你不是瞎掰吗?”刘名升一副恨不得把张老匪手中的鸡腿抢下来的模样,“最后拉哪去你咋知道?”

    张老匪连忙把鸡腿咬成光骨头,扔到一边:“我是不知道。但是那个接车的后生,我认识一个!就是村里张大麻子的老二,前年往寨里送粮我见过一次。六当家以为我是傻子,谁也认不得!”

    “那我还是不知道藏在哪儿。”

    “刚才还说你聪明,咋你就变傻了。明后天我们下山,去把张老二绑来一拷问,那不是啥都知道了?”

    “这大门不是你守吗,怎么寨子不守了?”

    “守,守个屁!”张老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愤愤不平道:“他们就知道欺负老子!你瞧,其他的人都他妈的跟着老大到彭山发财去了,就留老子孤零零一个人守寨子。要吃没吃,要喝没喝。他们倒好,耍到现在都没影!老子挖了财宝,逑还当他妈的狗屁土匪!”

    “老子也是。说好去一起打粮,结果半路上拉泡屎,就被队伍丢了。”刘名升愤怒地用牙齿撕咬着油漉漉的肥鸡,“弄的老子到处抢吃的!”

    “所以啊,陈老弟,这年月要活下去,得靠我们自己的刀枪,别人谁都靠不住!”

    “老哥说得在理,再来干一个!”刘名升仰脖而进,把碗底亮了亮。

    “要得!”张老匪也干了一碗,刘名升连忙给他掺满。

    “老哥,我听说仁寿县到了一两千官军,当家的听说没有?”

    “啥官军,老子天天守在大门口,咋不知道?”张老匪想想道,笑了,“山下村子的人也跟着大当家到彭山发财去了,哪有人来报告消息?不过呢,来了也不怕,官军啥德行老子又不是不知道。”

    “难怪。”刘名升若有所思,“那我们正好下山去村里打探一番。如果张老二在,我们就立马绑来!”

    “好!陈老弟果然爽快!”张老匪听刘名升终于表态跟他一起干,一口把酒干了,“怎么,老哥叫屋里那女娃子来给你蹦一个?那女娃子凶得很,老子抓她时她还敢用指甲挖人。”说着,张老匪把袖子撩开,露出手背上的伤痕,“她这股辣劲,老子偏就是喜欢!”

    “好!好!”刘名升大笑道,“让小弟也开开眼!”

    张老匪看来喝了不少。他哈哈笑着站起来,把鸡骨头往远处一扔,摇摇晃晃向小茅屋走去,边走还边喊:“女娃子,你不是会跳那个广场舞……再给老子们跳一个……蹦擦擦。把老子蹦高兴了,老子就隔两天日你……”

    张老匪的话再也没有机会说完,再也没有机会观赏让他兴奋无比的广场舞和蹦擦擦。一截铮亮的刀尖从他腹部透出,雪亮的刀面反射出熊熊的火光。这火光瞬间消失,因为涌出的大股鲜血遮了刀面,又从刀尖处如流水般跌落。

    “你龟儿子不仅是傻子,还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刘名升等张老匪不再抽搐嚎叫,这才用力拔出刀来。他用尸体的衣服擦了血,又把尸体拖到悬崖边踢了下去。

    刘名升几脚踢散了柴火,往山下走去。走了几步,心觉不妥,又转身回到小屋门口,用刀子拨开了烂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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