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养正一通赤裸裸的抢白,让张达中的脸都绿了。他没有想到,堂堂一州正堂,竟然被一个下里巴人当众撕下了遮羞布。他很想发作,但是理智告诉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文将军,不是本官隐粮不放!如今湖广各地官仓,哪里还有存粮?实不相瞒,本州仓中之存粮,那还是前年杨督师逞尚方宝剑之威,从各地督运而来的军粮结余!现本官将其擅自赈出,也是担着天大的干系!将来被朝中乌鸦们一参,说不定落个开刀问斩的下场!那些秋粮银子,本官如何敢再动?若是少了一分一毫,误了左平贼大军粮饷,本官灭了九族也是轻的!”

    “那只有向州中大户劝赈了。”陈有福思来想去,也只有这唯一出路:“蜀王府也可向他们买些。只是末将带的现银不多,缓不救急,还请张大人向城中大户……”

    “只要陈将军愿出银买粮便好!”

    城下局势危如累卵,张达中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岂能不知。要不然他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离开舒适的庭院跑到这南津关来作甚?他之所以反复纠缠,不就是再等这句话吗?于是张达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连忙 答应道:“现银不够,陈将军可先代蜀王府写下欠条。本官来作保!只要将军借本官兵丁三百,五日内,本官定然为百姓筹粮万石!”

    劝赈之路可行,陈有福也放了心。他笑道:

    “那末将替百姓多谢张大人了。只是万石不够,至少五万石!若要万全,最好十万石!末将可用汇通钱庄的银钞支付粮款,那是蜀王府作保的,无需大人担保!至于兵丁末将也是没有。不过三日后,末将便有了!”

    陈有福提出用银钞购粮,立即让张达中眼睛一亮,因为银钞的收兑正是张达中乃至湖广官场日前最关心的事。事情的起因,出自于辽藩。

    正旦时节,辽藩宗理光泽王朱术堣通过代管辽藩事的楚王朱华奎,要求湖广藩司用银钞支付辽藩宗禄。其理由高尚无比:朝廷现银不足,辽藩多年来一直未能领到足额宗禄。所以辽藩请求以钞代银支付俸禄,“以解朝廷之难!”。

    官员们领了朝廷的宝钞,个个愁眉苦脸,变着法想尽快花出去,还从没有听说哪个人喜欢以钞折俸的。直到后来,孤陋寡闻的湖广藩司才恍然大悟,感情辽藩索要之银钞,并非朝廷之宝钞,而是蜀藩汇通钱庄发行之银钞!

    这种银钞在湖广被百姓称为“蜀币”,又叫做“银交子”,可以凭票面数字直接兑换等额的银子。辽藩之所以索要银钞,是因为辽藩长阳王藩邸之侧,便是汇通钱庄的荆州分庄。辽藩拿了银钞,不出家门口便可兑成现银!

    在官场中,小道消息总是传播得最快。一个合乎所有人常识的逻辑是:既然大家打破头皮抢的玩意儿,那一定是好东西!

    张达中是亲民官,有地方赋税征收之责。为了秋粮征收方便,自然也动上了银钞的心思。为了万无一失,张达中上月曾专门遣亲信家人在荆州汇通钱庄试着兑换了一次,看看其中门道。

    那亲信家人回来绘声绘色描述道,钱庄就建在长阳郡王府。郡王府的东墙上开了一个大门,进去后一拐弯便是隔开的几个大院。接待一般客人的柜台就在其中一个大院的正房。据说大户的接待地点与一般客人可不一样,是在旁边那有府丁把守的大院。

    百两十足纹银递进柜台,验货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之后便有百两银钞递出来。不到一个时辰,那亲信家人又拿着银钞去兑现银。不曾想里面的伙计并没有留难于他,只是收了银钞,仔细瞧了真假,很快便递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银砖,上面锻有清晰的花纹和重量一百两字样。他找秤称了,重量与标注分毫不差。

    这就意味着整个兑换过程中,全无一般倾销店都要收的火耗!

    听了家人禀报,张达中当即决定:今年秋粮赋税,银钞现银都收,且要派出使者请荆州城的钱庄尽快到夷陵城开设分店。张达中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如果秋粮赋税都用银钞,今年便省下了押运的费用和倾销的火耗,而这些费用与火耗早已分摊到各项税收额度中,省下来的费用火耗便落了自己腰包。

    可是张达中想得再好,也要士绅有银钞可交才行啊。汇通钱庄刚开业不久,天知道放出去的银钞有多少?

    所以陈有福如此一说,张达中便立即想到一种可能:如能将蜀王府这笔购粮款扣下,秋粮现银扣了费用火耗返还大户们,那么他张达中不仅凑齐了秋粮,得了个能臣的评价,而且押运费用和倾销火耗转瞬间便省了下来。省下的银子便是自己的,那岂不是赚嗨了!

    饶是修为极深,张达中的小心脏仍因为一大笔横财从天而降而砰砰乱跳。他强忍住心中狂喜,庄重且略带为难地同意了陈有福的建议,然后郑重申明:夷陵一州三县最多只能购粮三万石,再多就只能向荆州府购粮了。等陈有福点头同意,张达中便迅速转移了话题,问陈有福是否需募流民为兵。

    “募流民为兵,使丁壮为朝廷所用,不为奸人所胁,这可是太祖爷传下来的国策!”陈有福解释道,“只是末将身负世子救民之重任,不敢私自募兵以殆朝中奸臣口实!”

    “将军不募兵,哪里来的三百兵丁?”

    “那不是兵。”文养正补充更正道:“世子道,流民入川,路途遥远。我等保民平安,没有人手押运可不成。所以我等募的人,不是兵,是王庄庄丁。世子还专门为这些庄丁取了名字,就叫做‘保安’!”

    “嗯,保安好!保安保安,不就是打行镖局里的打手镖师嘛。如此有人攻讦,本官也可以向上官申辩!”张达中初闻言,频频上下点头,可最后一拍案几,满脸为难道:“本官欲筹粮食,先得有人。南津关胡将军这点兵马,本官不得不带走。可南津关天险重镇,万万不可有失。陈将军现在无兵,呵,保安!故本官现在是左右为难呀!”

    张达中口中的胡将军,便是南津关守备胡之芳。

    陈有福微笑道:“无妨。张大人筹粮要紧,南津关便由末将来守。末将没兵,但是将还有几个!再说张大人筹来的粮食,总得有个安全的地方来存放。这南津关里房舍众多,存粮最合适不过了。”

    “那我们就以茶代酒,一言为定!五日后,本官先筹万石,至于剩下的两万石粮食,本官在半月内凑齐!若还是不够,本官便快马行文荆州,请李抚定夺!”

    “好!一言为定!”陈有福和文养正一起端起茶盏站起来。那一刻,他们的腰杆挺直无比!

    ……

    夕阳斜照,红霞满天。陈有福和文养正登上了南津关的城楼。故乡在他们眼中,只剩下了那无尽绵延的群山和山谷中奔涌而出的江水。两人收回目光,脚下的城墙,长满了新绿的青草,倒像是一条绿色的长毯。山下码头处,还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人声鼎沸通过空间的过滤,只剩下细微嘈杂,夹在风中送入了关楼。

    “‘守险不守陴’,南津关比夷陵城更重要!千算万算,算不到这个狗官竟然拿南津关来送人!好,这份大礼我们就收着。进了我们的腰包,官府和流贼都别想再拿走!老文啊,有时我真的想不明白,那些狗官肚子里有那么多学问,怎么总是被我们这些乡下草标给骗了?”

    “他是惦记着我腰褡里的钞票,还有他头上的那顶乌纱帽!这人啊,有了非份的念想,人就会变傻!我在雅州接了老谭之位,有些个大户便时不时地派女娃子来劳军。劳个屁,分明就是想勾引我这单身汉上床!他们是想腐蚀我,让我替他们说话。班长你想,你们在巴州、广安打土暴子,军需订货那是多大一笔银子!世子信里说的透彻,他们给你的好处,那就是裹着蜜糖的炮子,早晚让你把老命送了……”

    老文的话让陈有福大笑起来。这个老文以前大字不识一箩筐,三棒槌打不出个闷屁,现在也知道上进了。他用自己的军饷请了个雅州的先生,不仅教他识字念书,还教他那个“阿拉伯数字”。雅州的大户都看上了这颗根红苗正的钻石王老五,抢着把女儿嫁给他,还是大老婆生的那一类。这个老文不知怎地,就是不肯接招。罗景云给陈有福透露,世子和他姐正在考虑大龄军官的的婚姻问题,估计会制定一个标准。哪些军官可以结婚,哪些则不能。

    “贺桓已经贴出了安民告示和征兵的消息,明日一早开始征兵。先征满一个团。”陈有福笑过了,言归正传。

    李明史是荆楚特遣干部团的副团长,贺桓是参谋长。李明史走后,蒋鲁早晚扶正;而贺桓卸任,总参作战处的双壁就少了半边。这些干部世子都舍不得,可也没办法。军队大扩张,有作战经验的军官都是宝贝。

    “我估计下面的流民中丁壮过万,一个团是否太少了?魏辰说夔州兵荒马乱十几年,人口少,兵也少,不如我们替他征一些。让他派军官来接受,顺便送百姓到夔州。依着我的想法,趁着这次百姓入川,我们在归州(注一)、巴东、兴山几个沿江的州县关隘全部驻军,把那些不中用的官军挤走!理由嘛,还是‘保安’!还有我们的林姑爷,难道我们不为他准备一份娶媳妇的彩礼?至少一个营吧!楚王爷那里,我们蜀王府好歹落些面子!”

    陈有福大笑道:“想不到你这个老文的心思,愈发像谭思贵一样机灵了!没关系,世子金口一开,征一万两万也没关系!现在我们缺的不是兵源,是干部和粮食!我打算南津关这里先放两个营,将来武昌放一个营,荆州放一个营,蕲州放一个营。这就是五个营。南边澧州地方大,可以放一个团。九溪卫和几个千户所也可以放点兵,就像我们在雅州的干法……”

    “班长,这些事情你要与副团长和参谋长商量。副团长是世子警卫营长出身,参谋长则是将门虎子,世子身边的高参。我呢,就是大家伙的伙头部长!”

    “老文,你可千万别瞧不起后勤这一摊!护国军要吃饭,百姓更要吃饭!所以现在最要命的,就是你的伙食!我们孤悬敌后,后勤线只有一条大江。将来如被流贼掐断,大江断航,那护国军固守湖广的企图就全完了。所以世子特别给我强调,要以军养军,就地组织耕种。眼睛只能向前看,绝不能放在身后的四川!”

    说到这里,陈有福用坚硬的手指着东边的广沃平原道:“你瞧瞧,湖广地方不小,水土肥美,只要我们站住脚跟,一定可以种出粮食,实现自给自足!”

    陈有福信心满满,老文却开始叫苦:“班长,要有粮,先有田!没有田,你把我老文剐了也变不出粮来!你路上不是说我们的副监军是个世子亲戚,他在澧州给我们弄了一大片水田吗?对了,澧州还有个华阳国,也是蜀藩的亲戚,我怎么一个人没看见?”

    “已经派人送信去了,估计很快就会到夷陵……”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四个人穿过了山下的警戒线,从山间石阶上攀援而上。从衣着身形上看,前头引路的是干部团参谋长贺桓。他身后两位,左一位个子不高,身着青衣大袖的官服,头上带着梁冠;右一位身材高大,身着燕居样式的玄色大袍,带着一顶黑灰色的大帽,看不清脸。拖后的一位,书生装扮,手上一把油伞,肩上挎着个包袱。四人之后的不远处,还跟着一伙人,大约十几个,都是劲装打扮。领头的一人,背着把缠着红绸的大刀。大刀的环首处,飘着一簇红樱。

    “那把大刀我知道。”陈有福边说边走,下到了楼梯口:“魏辰他爹魏干,在北进新政坝的路上给我说笑。到仁寿的路上,他们那群叫花子最怕的不是李先生,而是吕三的那口九环大刀!”

    注一:因三峡工程,秭归县城已经搬迁。明代秭归老县城在秭归县归州镇秭归老城,距离归州新镇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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