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背标志性大刀来到南津关的人,正是蜀王府首席镖师、顺风镖局荣誉老大吕三。

    完成出使六国的任务,大为高兴的蜀世子朱平槿一份回信,便将他和朱至瀚都提拔成了副团级。而此时,吕三已身在长沙。

    在吕三的人生目标中,当官领俸一直是非常遥远的梦中之事。然而没想到,一趟吃苦受累的仁寿之行,便让他成了正营级;一趟逍遥快活的湖广之行,让他瞬间跨入了王府高官的行列。兴高采烈的吕三口述了一封给老娘老婆的信,靠诉她们自己的俸禄又涨了,家里放心吃、大胆喝,千万别惦记。至于在澧州顺手娶了一房小妾的事,吕三当然没敢在信里说。

    在洞庭湖边圈占了几处垸子之后,吕三和朱至瀚把澧州的事情交给了土著李佐才,然后马不停蹄地带着谭奉玄的兵,押着华藩的流动资产赶到长沙的吉王处,把谈好的陈粮运走救急。

    吉王见到真金白银,笑得合不拢嘴,蜀吉两藩的关系立即上升到了一个新的战略高度。

    朱至瀚趁热打铁,与吉王府达成了下一步的框架合作协议:追加粮食订货,用荆王府搞来的三十万两白银和多得数不清的珍宝,购买吉王府新近征收的秋粮二十五万石。

    本来这笔交易与以往一样用现银,但在签字画押的前夕,长沙、善化两县的官员突然横插了一杠子。官府提出了一个让朱至瀚和吕三大喜过望的要求:改用银钞支付!不仅如此,官府还明确暗示,如果朱至瀚和吕三不答应,这二十五万石粮食,蜀王府一粒都拿不到!就算拿到了,也休想运出两县地面!

    为什么这样的好事会从天而降?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乎,两人再次展开了行动。朱至瀚在明面上拖延纠缠,而吕三则在背地里使出了他行走江湖百试不爽的神级大法来打探消息——行贿、送银子。很快,吕三就在长沙府衙门的一名年过半百的老师爷身上打开了突破口。

    那日,老师爷躲在某个僻静酒馆的阴影里对吕三道出了内幕。

    自从辽藩给湖广藩司下了“以钞折俸”的行文,湖广的官员们立即发现了银钞的妙处。那就是用银钞征税,巨额的火耗、押运费用至少可以省下来九成,揣进自己的包包!

    湖广是大明朝的赋税大省,每年的正税是四川的两倍多。折成银两后,正税、三饷、加派、宗禄以及各种各样叫不出名目的税费,秋夏两季过手的白银超过八百万两。

    八百万两银子是如何得到的呢?

    要得到这些银子,要从千家万户的一文文铜钱和一小块块碎银子开始。县里征齐了,在倾销店里进行银钱兑换,这里便要产生一道兑换和倾销费用。

    “征”是一道麻烦,“缴”又是一道麻烦。

    县里银子兑齐了,并非一次性上交到府里,而是按照缴交清册,到处分缴。比如宗禄一项,虽然附廓长沙县衙与长沙府府衙近在咫尺,但本县的吉王、常德的荣王、武冈的岷王、荆州的辽王和惠王五个王府都要分头缴交银子。此外还有本地的卫所、府衙,武昌府的藩司,也要运银子过去。银子不足成色与分量,又要来回解释补足。

    总之县里每年因税收征缴而产生的的工作量和费用都海去了。县里如此,府里和藩司也是如此。

    尤其是藩司,湖广的税收由南京户部分管。各地税收到了藩司,藩司须按朝廷的规矩将征收的银子统一熔铸为一锭锭的金花银才能上缴,这里面又要产生倾销与火耗。此外,从武昌府到南京上千里,无论水路、陆路都不太平。若是几百万两银子在路上出了问题,恐怕藩司的人只有上吊抹脖子才能解脱。

    藩司和府州县的各级官员们对每年两季的征收是深恶痛绝,但因是朝廷制度,只好一年又一年硬着头皮干下去。可如今有了遍布于各大城市的钱庄,那就不一样了。

    大额的银子缴交只需在本地钱庄开出汇票,然后到目的地的钱庄兑换变现即可,只会产生少额的一定比例的汇水。如果目的地衙门同意接受汇票,那么经过连续背书,汇水就由若干道变成了一道,还要省下不少。较之大额的银两汇兑,小额的银子缴交更为方便,几张纸片当面点清即可。

    钱庄汇兑的好处已经认清,剩下的便是确认安全性。

    上月中旬,汇通钱庄的湖广总号应湖广藩司要求向其确认,南京那边汇通钱庄的南直总号,可以承接湖广一省的秋粮缴交业务。

    湖广藩司得了准信,立即与汇通钱庄的湖广总号达成一个协议。这个协议规定,湖广藩司先以银钞存入汇通钱庄湖广总号,湖广总号将其汇到南直总号。然后藩司的官员再凭汇票到南直总号兑现成现银,向南京户部缴交税银。湖广藩司的如意算盘是,他们把该上缴的银子全部守在藩库。即便南直总号无法如约兑现,因为他们的银子一两都没出库,所以根本不怕出问题。

    然而,这个看似安全无比的协议,却给湖广藩司的所属各府州县官员们带来了大麻烦。

    湖广藩司的翘脚老爷们以为银钞与宝钞一样,市面上流通着的银钞无限丰富,当即行文令各地府州县官府盘查库存银钞,以便上借藩司供此次秋粮解收汇兑之用。

    谁知,各府州县立即回文,说库存银子若干、粮食若干,但库存银钞一张皆无!

    湖广藩司当即傻眼。苦思无果后,只好派出若干衙中师爷,非正式地拜访,暗示当地官府秋粮一季上缴银钞或银钞汇票。前日,一名藩司衙门的师爷刚到长沙府,目前正在与知府堵胤锡协商如何将长沙府去年的秋粮变成汇票。

    堵大人是崇祯十年进士出身,先在京师大理寺干过,后来在南京户部当主事,掌过钱粮,还管过收税,是个正宗的财税专家,据他自己说以前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狂生。

    这位过去的狂生对同僚感叹道,这么方便省事的缴税法子他也曾想过,但从没想到竟然会真的实现。

    为什么?因为大明朝三百年,以前没有那一家钱庄敢于承接一省税收的汇款和银钱兑换!就算钱庄敢接,官府也绝对不会交给他们!

    首先这些钱庄的本钱太少,数万两银子都要临时筹借,根本不可能承接数十万、上百万的汇兑;其次这些钱庄的网点太少,跨府连州的钱庄规模已经不小了,连跨数省,布店几百家的钱庄更是闻所未闻!

    为此,堵大人还在衙门里感叹道:蜀币一出,天下钞法为之大变!

    那老师爷对吕三道,长沙府银钞代秋粮的法子堵大人原则上已经同意了,但还有些疑虑。因为这种做法没有先例,也没有省里的正式行文。将大堆白花花的银子变成一张汇票,更觉得心里不踏实。所以昨日堵大人悄悄吩咐下来,让他们这些师爷去打探汇通钱庄的底细,探明了立即回话。堵大人交代了,三日内必要准信。因为他近期急着在各县筹集乡兵去安化、宁乡剿贼,那里的山贼越闹越厉害,已经把进剿的官军打败了几次。

    大老爷有吩咐,下头这些做事的人也只好装模作样上街探查。实际上长沙府的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汇通钱庄的银钞就是蜀王府的票子。那银钞正面上方一行楷体印得分明:“大明蜀王府汇通钱庄”,右侧还有大明太祖高皇帝真容像!

    那老师爷还道,长沙县和善化县因为是长沙府的附廓县,率先得知了这一最新政治动向。两县一合计,发现这里面有一条很长的利益链,县、州、府、省四级的官员都可因此落下不少好处。正好他们又得知了蜀王府为灾民向吉王府购粮一事,所以当机立断立即行动起来,要利用这事大做文章。

    吉王府在王庄征的本色不多,主要还是折银。要吉王府突然间拿出二十五万石粮食来卖,实际上吉王府也做不到。吉王府的如意算盘是借用蜀王府的银子,利用吉王府在长沙府的势力在市面上低价强征强购,借此再赚一笔。这样一来,难免引起民怨。故而蜀王府与吉王府做买卖,与其让吉王府在中间狠赚一笔,不如直接与长沙县、善化县的官府做生意!

    那老师爷还建议吕三,如这两县的粮食不够,还可以通过长沙府向湘潭、湘阴、湘乡、浏阳等长沙府下面的产粮大县收购。反正不管早晚,最后官员们都会明白过来:用银钞不仅方便,而且还可以落下不少好处!

    吕三打探到准确消息,让朱至瀚欣喜若狂。

    两人一合计,立即定下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他要给世子和邱子贡写信,告诉他们这汇通钱庄的银钞比真刀真枪还厉害。它们就像真的银子一样,可以亮花眼睛,扰乱心智;可以攻城拔寨,横扫千军。所以他建议,要尽快地在湖广全省布点。争取像蜀地一样,达到一州县一钱庄的密度。除此之外,江南各省也要加快布局,让“银钞永远走在军队的前头,军队则紧跟钱庄!”。

    第二件是这位堵大人对钞票的深刻认识让朱至瀚很感兴趣。朱至瀚决定以荆湖钱庄总号掌柜的名头亲自求见堵大人,讲明他个人的蜀藩宗室身份以及汇通钱庄的来历,打消堵胤锡的顾虑,并且表达与长沙官府进一步深度合作的愿望。

    什么深度合作呢?就是通过长沙官府长期购粮,多少皆不论,总之有粮便购,尽可能缓解目前流民入川带来的粮食危机,并借此建立起蜀王府与长沙官府之间良好的互信。为此,如果堵大人用乡兵剿匪有困难,他还可以赞助些银子和一两员“功勋卓著”的大将。当然,蜀地特产的马匹、甲胄、刀剑、军服等经过实战考验的军资也可以优惠价格卖给他们。

    至于第三件事,便是官府要合作,与吉王府达成的协议也照签不误,以后还要争取与荣王、衡王、岷王达成协议。

    朱至瀚对吕三感叹道,二十五万石粮食可以养流民十万或军队五万。有了这些人,他即便给出去了真金白银,那些给出去的银子和财宝迟早都会回来。如果吉王府真的为了这批粮食而激起当地民怨,那更好,因为银子和财宝还会自己长腿跑回来!

    ……

    南津关守备衙门里。

    听完某人一通海侃神吹,陈有福感慨地对官服在身的朱至瀚拱手道:“想不到朱公子一遭六国之行,便能为百姓筹集这么多的救命粮,真是功德无量!有了粮食,我们便可以放手招兵!蕲州府带着荆王逃跑,半个营一个连够了,否则船只、马匹和车辆都不易筹集。

    荆州不像蕲州,是座大城,一个营镇守显然太少。只是目前驻兵荆州,恐怕并不合适。本将之意,还是先在南津关招兵练兵。一旦有事,我们便迅速船运援兵到荆州、岳阳等地布防。

    至于武昌府,只好等林言和李公公有了结果再说。

    可澧州那里已经到了数万百姓,以后还要帮着夷陵这边分人安置,征兵和训练要马上开始。本将之意,明日便分出两个干部营到澧州,由副团长李明史和参谋长贺桓率领!”

    陈有福的话便是军令。副团长李明史还在山下流民堆里,贺桓便站起来替李明史接令。

    “令行禁止,蜀府军胜之官军多矣,是则守必固,战必胜。如是,国事家事皆有望矣!”

    没有扯皮推诿的官场文化,也没有你来我往的肚皮官司,无论大小事务,皆是众人会商,然后主将一言以决。见此情形,头戴大帽的朱术雅感叹道。他此番前来南津关,押来辽王一宗筹措的三万石粮食。交卸了粮食,他还要代表辽藩到蜀地去拜见蜀世子朱平槿,理由嘛,是蜀辽两藩间的礼尚往来。

    陈有福对辽王府的贵人不熟,只是对朱术桂微微颌首,以示礼貌。他对文养正道:“老文,招兵明早辰时开始。注意,百姓中的读书人、手艺人都要单独甄别登记!尤其是郎中,我们马上便要用到!”

    布置了征兵事宜,陈有福转向吕三:“世子旨意,荆湖蜀王府驻军实行军民一元化指挥。你可知现在听我指挥?”

    “陈团长,小人就是个走镖的,你就放心吩咐吧……”吕三大大咧咧站起来接令。

    “这里的流民越聚越多,本将担心出事。征兵明早开始,百姓同时编队。时间仓促,到了蜀地再甄别。三五百人左右编一队,每队派出一名队长,后天一早便出发!魏总队长会派人从夔州方向来接应。记着,最好是一家一族、一乡一里编成一队,编好一队便走一队!出发前每人至少要携带十五斤粮食!王府运粮船,大多只能开到夔门。三峡的北道陆路,一路上山高路险,全是无粮区。若是路上断粮,那就糟了!”

    “陈团长说得极是!”吕三笑道,“去年初在仁寿,我们差点饿死……!”

    “在下还要谢谢吕头,如不是吕头从成都要来了粮食,护国军三成以上军官的爹娘老婆娃儿都要饿死!”

    在座的人们笑语盈盈。他们议论明天的招兵,展望着流民的未来。朱至瀚突然有些忐忑,他不知道世子会通过陈有福给他一份什么旨意。一元化指挥,单从字面上理解,是否荆湖地区只能有一个上官?那他这个无兵无将之人又将何以自处?

    他正纠缠着心事,却见那位进房来便坐得远远的青年书生站了起来:“陈团长,除了走北道到夔门,学生还知道一条南道入川之路。此道山缓坡平,途中还可借水道运粮!至于路上向导,也是不愁的!今日学生查看水情,发现长江之水陡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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