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春坚决要求参战,既有不满情绪的宣泄,也有自身前途的考量。

    当然,李祥春也有要求参战的资本:守备营士官连。

    守备营士官连是护国军中独一无二的编制,下辖两个步兵排,两个骑兵排。

    单就建制装备而言,守备营士官连与普通的步骑兵混合连并无两样,但它的人员组成很特别:

    小兵绝大多数都是士官,少数甚至是排级军官。至于班组长以上的指挥职务,清一色是级别高配的军官。比如该连连长由副团级李祥春兼任,副连长则由正营级待遇、原守备、张奏凯家丁副队长丰成浩担任。

    丰成浩也参加了渔溪之战。只不过他的战场不在渔溪镇里,而是在镇北要点金宝寨。

    渔溪一仗,张奏凯的兵力只剩了三成,而且因为放火烧镇一事发生了分裂。

    以刺头程卫国为首的倒张派被杨明时带到了巴州,后来编成了护国军第二十营,受第五团指挥;

    拥张派的兵力所剩无几,剩下的主要是张奏凯和李祥春的亲丁和部分在营家丁。兵备副使马乾考虑到士卒疲惫,还有大量的伤兵需要救治,便将他们撤回大获城整补。

    将主张奏凯重伤、都司李祥春失踪,唯独丰成浩手下的两百余人损失轻微,于是张奏凯在临回保宁疗伤之前,指定丰成浩代理将主,统领这点剩余的兵力,撑起他副将营的架子不倒。

    然而张奏凯还是失算了。

    他离营不久,丰成浩便得到了上官军令,张营余部整编为护国军巴州守备营,开赴巴州。

    不仅没有团级番号,连正规营的番号都没给张营。丰成浩心里窝火,本打算拒绝这个军令,先把军队拉回毛峪镇讯地的老窝子,然后再与四川官府打官司。

    然而将士们的反应令丰成浩大吃一惊。

    除了少数没有军籍的张奏凯亲丁(亲兵)愿意跟着丰成浩,其余的大多数张氏家丁都反对。

    家丁们不愿与四川官府正面冲突,究其原因,是因为这道整编军令很好地照顾了他们的利益。有了士官连的编制,军队有限的职数便不再成为晋升的障碍。家丁中有职衔的都委了军官级别,都司正营,守备副营,千总、把总、试把总分别对应正连、副连、正排,队长、副队长这些没有职衔的也委了副排,连普通的家丁也是士官。

    如此一来,家丁们凭什么不去拿护国军的粮饷,反而要去过那种饱一顿饥一顿的老日子?

    失去了家丁们的支持,丰成浩只好无可奈何地赶回保宁府,面见伤兵医院里享受特护的张奏凯。

    曾经叱诧疆场的张老将军明白大势已去,只好一声长叹,令人代写了请罪奏折。

    在奏折中,张奏凯承担了渔溪大火的全部责任。他希望世子和廖抚看在他戎马一生,老病身残的份上,准许他返乡养老,并保举已经基本伤愈的李祥春、丰成浩为守备营的正副主官。

    张奏凯此举,是用自己对世子的臣服,换取李祥春、丰成浩等张营老人的前途。

    世子朱平槿很快就有了正面回应。随侍太监张维手持世子令旨到来,盛赞张奏凯坚守渔溪弹丸之地,火烧土贼,有功无过,并且创造了“川北前所未有之大捷”,“所请皆准,唯国家多事,仰赖之处甚多”,所以回乡养老之事不准,并任命张奏凯为保宁军区正旅级副司令。

    张奏凯退休不成,倒成了朱平槿驾驭张营残部的人质,还得再搭上一份谢恩折子。

    但朱平槿收获的远远不止张营残部数百人。他从实践中,逐渐强化了整合官军的信心,摸索出了一条消化大明旧有军事资源的路径。

    在保宁会议中,朱平槿敢于在残敌未灭的情况下,集全川军事指挥权于一身,并通过廖大亨这位四川巡抚之手,撤卫废所,整编营兵,全面按照护国军的军事体系,重建四川军事力量,顺利消化张奏凯部起了很好的探路石作用。

    只是这种整合,如同所有的事物发展规律一样,既有一个过程,也会起些波澜。

    朱平槿明白,巴州城的所有人都明白。

    ……

    熊熊燃烧的篝火,在李祥春一闪而过的身影上留下

    一抹亮光。

    看见营长匆匆走下城楼石阶,丰成浩连忙快步从城下黑暗的屋檐下出来,迎了上去。

    两人转瞬间就在石阶口碰了头,丰成浩当即发问:“上头准了么?”

    “准了!”

    李祥春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随即补充道:

    “士官连和二连明早跟随西路出营,不过巴河。出城后离开大队单独行动,径直向北前进,占领城北阴灵山等地,连接东西两路,然后视东西两路的战况向前推进。

    总之不能放跑了土暴子,逮住小袁便是头功!

    三、四连继续守城,把城里的俘虏看牢了。俘虏人数太多。我担心他们不老实,今晚全部关起来。明天不上工,再杀头猪,骗他们说放假一天。

    记着,最迟明晚,十六营的人马就会进城接防。那时俘虏们就算知道了消息也晚了……”

    “可先请曾口的十七营派来一个连。十七营距离巴州近,又都是蛮子兵,镇得住那帮子天杀的土贼……”丰成浩插言提醒道。

    “团长和监军已经想到了。杨大人正在写军令,等团长用印后便要连夜发出……还要请朱公子译成密码。十六营、十七营,还有恩阳的王祥团,都有密码书信。

    只是十七营是老四团的兵,我们管不着,能不能来帮忙,谁也说不准。万一十七营的徐荫桓答复说要请示江口的团部,那时间可就耽搁了。

    第十三团一样说不准的。虽说刘镇藩请世子准许动用王祥所部,但世子准没准,谁也不知道。若世子没准,又或者令旨在路上耽搁了,王祥可以不买贺团长的帐,毕竟贺团长只是保宁军区的副司令。

    所以最可靠的,还是十六营!

    十六营已经列入了第五团建制,军令如山,不得不从。等到明晚十六营接防,三四连也赶快过江,跟在士官连和二连后头。”

    “那就只好这样了。”丰成浩轻叹一声。

    先期出战一个半连,只能小打小闹,当个配角了。

    “准是准了,只是……”  李祥春欲言又止。

    “又怎么了?”

    “团长抽走了士官连两个骑兵排,说是要组建团属骑兵连。我看啊,团长还是担心土暴子在半路用上老手段打伏击,所以用骑兵当斥候,以防万一。”

    听说营内骑兵全被调走,丰成浩忍不住开口骂道:“妈的,老将爷三百骑兵,一点骨头渣子都没剩。”

    “还有呢!守备营有了个新监军。特遣营的姚二娃暂署营监军……”

    “娘的X!”丰成浩终于忍不住大声骂起来。

    “他们还是不放心我们这些老官军……不就是我们以前抢了些吃食……”

    丰成浩的叫骂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李祥春不得不厉声制止。

    “疯子,管住你的臭嘴!什么他们我们?如今都是我们!

    给老子记清楚了,我们现在都是护国军,都是世子爷的兵!你疯子再他妈  的胡乱叫唤,死了你一个蛋俅疼,若是连累了老将军和全营将士,老子第一个拿你开刀祭旗!”

    见丰成浩被自己骂焉了,李祥春仿佛是自言自语地道:

    “姚监军不是白身入营。他还带来了团部特务排。特务排,你清楚吗?马乾马大人的家丁,领头的便是那位马思宗。”

    “知道!”

    丰成浩的两排钢牙咬紧,像是要啃断铁索。

    “所有人都盯紧了我们,所以这次出战,我们一定要争个头功!”

    两人在黑暗中说话。在他们的头顶上,城墙的城堞后,姚丞国一字不拉地听完了。

    争头功?

    好啊!

    姚丞国年轻的脸上浮出神秘的微笑。

    ……

    崇祯十五年四月三日,东边的日头在远方的山脊线上露出一抹亮光,巴州的的北门和西门同时打开,两大股人马静无声息溜出了城门洞。

    出西门的是贺仇寇和杨明时率领的第五团团部和护国军第二十营、暂编骑兵连唯一的两个排、巴州守备营一个半连,炮一营一连四门炮,辎重连,工兵一个排,共计约一千五百余人。部队将与十八营王省吾部在木门

    镇会师。

    出北门的是特遣营和一个俘虏辎重连,代营长是屡立战功的杨天波。特遣营将在北门码头渡过巴河,然后沿着巴河的左岸向北行进。到达下两镇后,将重新渡过巴河,然后协同刘镇藩的主力合围柏山的土暴子。

    为什么杨天波会劳神费力地选择在巴河左岸进军呢?不是因为左岸的道路条件更好,而是因为这条行军路线可以凭借开始夏汛的巴河,确实掩护来自西翼的威胁,防止在山路上拉长的行军纵队被土暴子突然伏击。后来的事实证明,杨天波的谨慎,好似内家拳法中的化骨绵掌,轻松消弭了可能到来的灾难。

    巴州城北望王山附近的一座小山丘上,争天王袁韬透过稀疏的树林,观看着巴州驻军的一举一动。当看见北门渡口的大船满载士兵开始摆渡时,他脸色往下一沉,轻轻叹了口气。

    “掌盘子的!”

    一名身材矮小的土暴子挤到袁韬身后,大咧咧地怪叫道:“掌盘子的,蜀府军走河东,不走河西,那我等伏击的人马不是都全部傻住了?依小的看,他们留在城里的兵马不多。不如我等今夜便乘虚渡过河去,打下巴州!”

    “地趟虎所言有理!”袁韬微笑着转过身来,望着其他土暴子的头领,“你们都来说说!”

    “打巴州?好呀!城里还有被俘的弟兄,可以令其在夜间放火,内外夹击!”

    “巴州城里有粮有肉,兄弟们天天吃野菜嚼糠壳,脸都吃绿了!一个个饿得瘦脱了人性……”

    “巴州还有布,掌盘子的,瞧瞧兄弟们的这一身行头烂的,沟子都露出来了。老子一快跑,两个蛋就钻出来透气晒太阳……”

    周围想起了粗鲁的笑声,袁韬却没有笑。

    他突然沉下脸来狠狠训斥道:“说到进城,你们个个哈喇子长流!老子不知道巴州城里有好东西?也不用你们的猪脑子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进城,又如何才能退出来?瞧瞧,面前的大江,我们能在一晚上渡过多少人去?万一曾口和恩阳的两股护国军一并夹击过来,我们又有多少人能过退过江来?”

    袁韬劈头盖脸的一阵乱骂,顿时周围清净了。这时节正是巴河的夏汛,没有足够的渡河工具,义军既不能过江进攻,也不能过江撤退。一旦过江后被护国军缠住,那就是背水一战,死路一条。

    “没有话说了吧?尽他妈的些馊主意!”袁韬把眼睛斜睨一周,最后还是落在了远处默不作声的军师王怀玉身上。

    见着王怀玉,袁韬立即换上了一副谦逊的姿态:“你们这些人啊,之所以打败仗,就是没文化!不像怀玉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能使鬼推磨……”

    掌盘子在变着法让王怀玉开口,众多土暴子的眼神齐刷刷望过去。只见那王怀玉双眉含蹙,轻轻一摇头,缓缓走了上来。

    “掌盘子,你的显形诱敌之策已然奏效。可当务之急,乃是打敌哪一股!”

    “正想请问:依怀玉先生之高见……”

    “如今我们周围的进剿官军有四股。

    刘镇藩是老将,兵多将广,用兵又慎,打不得;

    眼前渡河这一股,消息说名叫啥特遣营。是那小世子为救仪陇城从护国军各营中抽出来的精兵强将。此营战力极强,马超就是死在特遣营手里。如今他们走河东,就算是能打,我们也打不着!

    剩下的两股:从高城堡、普济镇出发的王省吾部,就是干翻陈琳的那一部。到木门镇前,官道在恩阳河西,我们同样也打不着。

    如此四去其三,唯独只有一股好打……

    打完了这股,恩阳镇的王祥会接着送上门来……”

    听了王怀玉这句话。袁韬双眼顿时放光。

    “还请怀玉先生细细说来!”

    王怀玉心里轻叹,上贼船易,下贼船难,古人诚不欺我也!说了伤阴德,不说伤自身。

    “掌盘子的、各位大盘子!孙子兵法,分天下之战地为‘九地’者,其中之一便是‘死地’。

    何谓死地?

    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是为死地(注一)!”

    注一:节自《孙子兵法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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