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四月五日,从巴州城出发的西路护国军已经连续行军了近百里。在这近百里的路途上,斥候骑兵只发现了一名野地里刨食的年轻疯女人。她身上的衣衫烂成了网巾,浑身脓疮恶臭,黄白色的头发满头(注一),活脱脱就是戏台上的黄毛女。

    那女人见到军队,吓得直往草洞里钻。问她前方敌情,满脸茫然;问她家人姓名,同样支吾不清。

    监军杨名时无奈,只好令骑兵排派出一人将她送返巴州,让士兵们都亲眼看看,土暴子祸害川北这么多年,是怎样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了鬼!

    当日上午,部队徒涉通过了沿溪河,午时到达了孟家山的脚下。按照计划,部队将迅速翻过不太高的孟家山,到达恩阳河岸边的孟山村休息吃饭,并控制可以渡过恩阳河的一座石头拱桥。下午,部队将再次启程。过桥后行军二十里到达命令中指定会合地点木门镇,与王省吾的第十八营合兵一处,明天展开向柏山的围攻。

    初夏的骄阳当空肆虐,匆匆的脚步让山路上尘土飞扬。

    这时,前方探路的骑兵折返回来,报告走在二十营先头的营长程卫国:

    前方三里处孟家山顶发现一个土暴子的营寨,牢牢卡住了护国军前进的道路。

    得到敌情,程卫国不敢怠慢,立即快马赶到位于行军队列中央的团部。

    团长贺仇寇听完杨明时的汇报,一言不发打马前奔,把一脸纳闷的监军杨明时甩在了身后。程卫国心知不妙,连忙追上贺仇寇。

    “程卫国,你也是播州混出来的厮杀汉。你来说,以前土暴子见着我们,唯恐躲之不及。如今大摇大摆在我们前头立起一座营寨,是何道理!”

    贺仇寇问话时凝重的脸色,让程卫国心里一惊。他的年龄比贺仇寇小,但打的仗少不了多少。你死我活的战场,让长期生存在这种环境中的人拥有了特殊的第六感。贺仇寇一提醒,立时让程卫国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

    “高老大!高老大!”程卫国连声高叫,把他的副营长兼先头连的连长气喘吁吁叫到面前。

    高老大本名高狗剩,原是个出身低贱的天全土司兵,后来积功升任第五营第四连的连长。高狗剩还有个二弟叫高狗蛋,是该连一名排长。

    第二十营编制下达前,同在巴州的程卫国主动申请与特遣营交换一个连,说是希望学习护国军的火铳大法。世子朱平槿大笔一挥,便将第五营第四连换到了二十营,番号变成了二十营一连,高狗剩则变成了副营长兼一连长。

    “高老大!你立即带领一连,占领那座小山头,掩护主力集结!要快!要快!”

    程卫国环顾一周,点了一座他右侧前方三百步开外的一座无名山头。

    这时,程卫国被团长贺仇寇冷冷打断了。

    “小袁要打本将伏击,前方和侧后的几座山头一定会布置伏兵。你现在去抢山头,正好撞上人家的刀口!”

    杨明时听到道路受阻,连忙到前头打探,此时刚刚勒住马头。“伏兵”二字钻入了他的耳朵,让他脸色大变,忙问贺仇寇怎么办。

    “怎么办?”贺仇寇冷哼一声,突然对着杨名时和程卫国大笑起来。

    “小袁以为这是死地,要打我们伏击。这是死地么?老子看,我们进了生地,土暴子才进了死地!你程卫国不是喜欢耍火铳么,今天让你耍个够!”

    “那我们……好!”程卫国一咬牙,便对高狗剩下令道,全军就地集结,背靠恩阳河下营。

    “什么?”

    高狗剩睁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耳朵里听见的命令。

    “前头是大山,右面也是大山;左面是河,后面也是河。这里就他妈光秃秃的荒田野地,无险可守,在这个鬼地方下营?”

    “废话他娘的少说!一切行动听军令!选择地形下营死守!”

    程卫国不耐烦地斥退了高狗剩,挥鞭打马沿道路向后方奔去,留下了一团尘烟。一连之后,还有依次跟进的团部和炮连、辎重连、工兵排,以及二十营的三个步兵连。生死之间,一切都要快。

    贺仇寇跑到前头去指挥骑兵,程卫国跑到后头去指挥步兵,留下监军杨明时呆立原地。

    望着他们一南一北远去的背影,杨明时终于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全来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生个屁!妈的X!”高狗剩狠狠骂着,把脚下挡路的土疙瘩踢了几丈远。

    或许是对他们的回应,左面的无名山头上突然有了动静。

    几面土暴子的玄色破旗竖起来使劲摇晃,一面破鼓发出了噗通噗通的进攻号令。随即上千敌人率先露脸,哗啦啦对着官道冲将下来。

    ……

    不能不说,土暴子选择的伏击地域是极好的。

    土暴子选择的伏击地域,在孟家山以南、恩阳河以东、构溪河以北的一块狭窄区域内。

    孟家山在伏击地域正北,是座横亘于官道中央的绵长山脉。孟家山迎头拦住官道,其向西延伸的支脉甚至将恩阳河挤出了一个尖锐的凸角。南北向的恩阳河紧贴官道西侧,东西向的构溪河在南横截官道,两河为伏击地域划定了一个完美的直角边。

    伏击地域东北,则是程卫国最初想占领的无名山头。无名山头面对官道方向,有一个宽大而平缓的斜坡。无名山头之南,还有几座小山,都被土暴子伏兵提前占领。在无名山头与孟家山、无名山头与南面几座小山之间,分布着数条山沟。山沟出口都对着官道,里面也有土暴子的伏兵。

    土暴子打的如意算盘,可以说是绞尽脑汁。用戏文里的唱词来表述,那就是:号炮一响,伏兵尽出。土暴子希望尽量虚张声势,让惊慌失措的护国军选择后撤,撤至刚刚通过的构溪河谷。

    沿溪河是恩阳河的支流,河道方向与恩阳河垂直。沿溪河水不深,河道里遍布大小石头,可以攀爬徒涉。但构溪河谷两岸陡峭,林木茂密,易于伏兵。

    若护国军选择南撤突围,必须通过陡峭南行的沿溪河河谷。一上一下间,军队阵型必然大乱。土暴子在沿溪河两岸的伏兵趁机猛攻,护国军定会遭到惨败。因此沿溪河看似伏击地域内的唯一生路,却是土暴子暗藏的必杀之道。

    然而护国军的应对方式却令土暴子万万没有想到:

    刚发现孟家山上的营寨,护国军的前军便展开队形,而后军则立即向前军快速靠拢,分明是打算安营筑垒,死守待援。

    这样一来,土暴子的全部预想都落了空。

    土暴子无奈之下,只好从孟家山和无名山头派下来几千人打一打,希望护国军被吓住,然后转身逃跑,跳入他们的包围圈。即便护国军不逃,被几千人近身缠住,也为全部伏兵压上来赢得了时间。

    这想法其实不错。

    只是土暴子忽略了时间与空间的配合。

    无名山头上率先露脸的土暴子立即遭到了来自侧翼骑兵的猛烈打击。

    ……

    从无名山头往下冲,经过山腰缓坡,距离官道仅有三百步。

    三百步,就是一里路。

    若是普通的平地,正常人走完这一里路,最多需要半刻钟。

    可兵法有云: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意思就是从山上往山下冲,跑得快,冲得猛。

    从无名山头上冲下来的上千土暴子一时快意,冲得太快太猛,不仅完全没了阵型,而且与左右两侧的友邻脱了节。贺仇寇所率两个骑兵排正好从孟家山侦查返回,立即抓住了战机。

    战机稍纵即逝。沙场老将贺仇寇没有停下来调整骑兵队形,便率亲兵和骑兵排向山坡上狂飙冒进的土暴子发起了侧翼冲击。

    土暴子发现右侧骑兵冲来时已经太晚了,完全丧失了整队组成密集队形的时间。

    骑兵像数十根锋利的篦(BI)齿,狠狠刮过匪徒们乱哄哄的稀疏队形,连砍带撞之下,留下无数嚎叫着的丑恶嘴脸。转瞬间,一场轰轰烈烈的攻势便瓦解了。

    战马冲过缓坡,跃上一处坡地。凭高下望,发现山脚下还有一伙敌人。这伙敌人足有六七百人之多,正从山坳里的藏身处钻出来,借着山沟的向官道隐蔽前行。大概是想封了护国军的后路,或者是将护国军的行军纵队拦腰截断。

    可惜敌人过于专注于前方的敌情,对右侧山坡上的己方惨状却一无所知。护国军骑兵如同鬼魅一般,借助地势下行重新加速,无声无息地从他们的右后侧扑下来。

    奔腾的马蹄声有如死神的敲门,突然席卷了炸开的人群。

    土暴子把仓惶逃窜的背影留给了骑兵们,也把生命拱手让了出去。

    骑兵横列瞬间赶上逃窜的贼兵,铁蹄下的尸体立时抛洒了一地。

    骑兵一击而僦,并未返身冲杀。他们轻巧地划了一根弧线回到官道,摆出了准备再次冲击的架势。见到土暴子拼命回撤,骑兵便在官道东侧摆出了一个宽大的屏护线,用人马高大的身影掩护部队集结和修筑防线。

    兴高采烈的贺仇寇一点兵马,竟然只少了一人一马,不由得大呼过瘾。那落马陷阵的倒霉蛋是士官连一名正排级班长。落马的原因据说是在冲击时他散开的衣襟挂住了荆棘。

    甫一接战,土暴子便吃了大亏。他们在骑兵的威逼下,仓促后撤至山顶,小心结成了阵型。

    玄色破旗重新挥动起来,破鼓再次噗通噗通敲响。土暴子从孟家山、无名山和南面的几个山头、山沟里涌出,源源不断。即便贺仇寇、程卫国这样的老行伍,竟然也看不清有多少。土暴子的前锋小心翼翼地靠近骑兵屏护线,立即停步驻军,摆出了死守的架势。直到后方大股人马上来,结成了密集的阵型,这才重新缓步向前推进。

    土暴子依靠着绝对的数量优势,慢慢挤压着骑兵的屏护线,直到距离护国军的步兵防线两百步左右才停下来。

    前哨战结束了,骑兵完成了他们掩护主力集结并构筑防线的任务。这之后必然是双方主力之间残酷的阵地战。

    护国军的将士们都知道。土暴子们也不是没有明白人。

    注一:野外生存的人头发容易变白,应与长期缺乏食盐等矿物质有关。

    .。顶点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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