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警察,与其说脱身于旧的衙门公差,不如说是换了黑衣的护国军。

    大明制度,公使人尊称为“差役”,贱称则为“皂隶”。

    传说太祖高皇帝因为憎恨胡元,所以将前朝卿大夫之冠带于皂隶头上,称为“平顶巾”或“皂隶巾”。

    平顶巾与捕快的小帽一样,不覆额头,意为“无颜之冠”,以示绌(CU,同“黜”)辱。一叶知秋,可见大明国初衙门公差的地位有多高。

    斯时成为衙门公差的人,来源五花八门,但绝少读书之人。有委身贱籍因罪没官之人,也有更番上值勉服劳役的无知小民。

    然而到了朱平槿生活的时代,衙门公差像大明朝的许多职业一样,已经此起彼伏,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些衙门公差因为长期在大领导身边工作,又有世代久居子孙相替的制度优势,所以逐渐与士绅勾结,甚至自己也化身为士绅中的一员,在地方上形成一股强大的黑恶势力。

    初来乍到的新任知县、知州,若是情商太低,得罪了堂下的地头蛇,往往不知不觉中便被人拿了把柄。轻则丢乌纱,重则丢脑袋。

    对这些吃拿卡要包诉揽讼的衙门公人,蜀地百姓早就恨之入骨。除五蠹运动爆发,便是从除衙蠹开始的。

    正因如此,蜀地建立崭新的警察体系,只能另起炉灶,绝不可能建立在旧有衙役制度的基础上。

    护国军和蜀考,从政治坚定性和文化程度上,为蜀地警察体系奠定了充足的人才基础;

    “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理想的深入人心,又从理念上和体制上重塑了警察队伍的职责定位和组织原则。

    但是,警察队伍并没有一味排除旧的衙门差役。

    常言道,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衙役里坏人多,但也不全是坏人。一些衙役因为各种原因,被新的警察队伍留用了。

    这些留用人员或者熟悉本地情况,或者善于与社会各类人物打交道,或者有一技之长。还有个别的衙役,他们本身就是有影响力的士绅或者商人,在地方危难时能够发挥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重大作用。

    比如仪陇县衙头周常忠,在仪陇县城被围断粮之际,与士绅邓问行等人一起领导了仪陇县百姓的长期坚守,为保全仪陇一县立下了大功。

    长期在D务部门工作,具有丰富统战经验的蜀世子朱平槿,当然不会幼稚到用理念左右行为,眼睁睁把这些能够发挥作用的人推走赶跑,挡在体制之外。

    以前有护国军总监军部干部局充当他发掘人才的鼻子眼睛和耳朵,现在他掌握了四川各府州县的实际权力,便开始谋划在省、府、州、县四级和军队系统建立相应的干部组织体系,以便将人才工作纳入到制度化、科学化的管理。

    ……

    有老王头在左右虎视眈眈地巡视,李西屏终于可以不受打搅地静静想想,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变成了世子点名的御案主犯?

    李西屏是郫县书生,首届蜀考生,在松林山基地经历过军事培训。但因他没过视力检查一关,所以培训结束后未能如愿以偿地分配到军队,反而派到了蜀王府长史司为书吏,后来又改派到真武宫警铺当铺长。

    在旁人的眼中,李西屏是蜀考秀才,是世子门生,是根红苗正大有前途的种子;

    在他自己心中,他是时运不济,阴差阳错,从一名读书人变成了一名贱隶。

    心理失落有没有?

    李西屏老实承认有。

    每当收到同学来自各地的信件,李西屏就会怅然若失许久。他怨恨自己家贫,少时熬夜读书点不起一盏油灯。

    但因自己工作分配不如愿,就对蜀王府和世子产生怨恨?李西屏也老实承认,没有!

    李西屏参加蜀考,完全是走投无路所致。如果没有蜀考,他将与大明朝的绝大多

    数读书人一样,只能考取功名才能从田里走出来做官。

    可李西屏知道,因为自己屡试不第,家里已经穷得家徒四壁。

    没有世子给予的蜀考机会,他就会像许多落第士子一样,在乡学私塾中靠教着几个蒙生、代写几封家信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最后终老于野、隐没于世。治国齐家平天下,对他来说,也许永远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就凭这一点,哪怕是李西屏现在身陷囹圄为牢囚,他对世子也恨不起来。

    在得知自己成为御案主犯后,李西屏一瞬间还有些莫名的欣喜:

    好歹自己的名字可以上达天听!

    为什么自己对世子忠心耿耿,却落得这般下场?

    李西屏想啊想,脑细胞累死了无数,也没有想起来为什么。

    自己当上这警察,前后不过数月。违反警务条例,比如贪污受赂、徇私舞弊、泄漏机密等行为,那是绝对没有的。唯一有可能的原因,便是在封闭真武宫一事上与警长梁汝国发生过激烈冲突。

    在学习会上,梁汝国突然下令将他拿下,李西屏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梁汝国徇私报复。现在老王头打听清楚,不是梁汝国的原因。那是什么大事,能让世子亲自下令抓他?

    ……

    李西屏冥思苦想,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环境的变化。

    偌大的庭院里,早已没有了晃动的人影。

    原来放风时间已过,老王头却网开一面,没有把他重新关进黑屋里。老王头本能感觉道,他过去的上司或许就在生命的十字路口,这时千万不能打扰。

    只是那个自告奋勇要替人消灾解难的古怪生员,却仿佛没事人儿一样,惬意地抖动着二郎腿抬头欣赏那屋脊上的望兽。

    老王头想到这里,忍不住悄悄接近顾绛,向他努努嘴。

    那老王头傻傻地愣了愣,反而调笑起老王头来:“老王头,放风时间已过。你擅自留下吾等于屋外,这可是徇私乎?”

    “顾怪!你别不识好歹!”老王头看着顾绛逍遥的模样,一股火气涌到嘴边:“别以为老子治不了你……”

    老王头发火,顾怪却不生气。

    他眨眨眼睛,提示道:“身为警察,凡事皆需缘由,切不可无缘由而任为之。”

    别看老王头在李西屏面前低声下气。老王头三朝两代人的衙门公干,升官发财的好事没捞着,见人说话的本事却是打小练起的。

    李西屏的命运与老王头有莫大的关系,但这个古怪的书生仅仅只是他的人犯。

    顾绛出言戏虐,老王头一语便吼了回去:

    “你们是专替大家伙倒马桶的!这由头够份了吧!”

    “够份!”顾绛闻言,不恼反笑起来。他从怀里摸出一叠纸来,自顾自地展开看起来。

    这复兴报自创刊以来,发行量越来越大,发行周期越来越短,内容也越来越精彩。

    监狱重地,不可内外交通消息,所以片纸严禁携入。但这复兴报却是例外。

    上头有令,子曰:有教无类。即便是恶贯满盈的土暴子,或是大逆不道的反叛者,也有读书认字、接受教育的必要。无论是正式的监狱,还是临时的监狱,都要开辟专门的阅览室,让犯人自由阅览复兴报。

    原来是最近的《复兴报》专刊。

    见报纸被顾怪偷偷携出,老王头便劈手来夺:“你自供生员,怎地又干起这小贼勾当!看来你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贼探,铺头抓你真是不冤!”

    老王头与顾怪吵嘴,李西屏却盯着了那份他早已读过的报纸。

    李西屏突然若有所思,连忙制止了老王头。他指着报头上那一列套红的大字,疑惑地问道:“顾先生,你是说我违了世子旨意?”

    “定是!”

    顾怪把报纸拍得啪啪做响大声道:

    “你看这标

    题,十四个血红大字。霹雳一声震乾坤,打倒土豪和劣绅!你看这字型,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何处不是利刃刀锋?

    这不是打油诗,这是旌旗,这是号角,这是千军万马,这是土豪劣绅之血!

    你说说,你身为警察,同情土豪劣绅,放跑逆、反贼子,误了世子天下大计,是否该抓该杀?”

    同情土豪劣绅,放跑逆反士子,误了世子天下大计?

    顾怪之言,顿时让李西屏涨红了脸,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自从当上警察,李西屏吃在警铺,睡在警铺,日日早出晚归,夜夜查哨验更。土豪劣绅、逆反士子,像闻大肠、白老板一类的人,只要上头签下铺票,他是眉头也不皱地动手拿人。难道这般辛苦,还拂了世子心意不成?

    李西屏还未出言反驳,老王头已经杀入战团:“顾怪,莫非你是世子肚里蛔虫,知道世子的肠子有几个弯弯?你来说说,世子到底啥心意?说不清楚,今天没有牢饭!”

    “说来好笑,本秀才正是吃了你的牢饭,这才想明白了世子如何有这般举动!”顾怪大笑起来。

    顾怪也不卖关子了,一股脑儿把心思倒了出来。

    他说,他被关进这真武宫,真是因祸得福。因为里面有个阅报室,里面有复兴报从创刊号到最近一期的全套报纸。

    当他看见那首血红的打油诗,当脑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攘外必先安内”。

    川北战局尚未尘埃落地,世子夫妇便匆匆领兵赶回成都。

    为什么?

    是邛眉反叛、是股市崩盘,都不是!世子要的是后方平定,国泰民安。

    如此,世子才能安心地抽兵出省,去与闯献拼个你死我活!

    如今部分蜀地士绅,既不纳粮,又不上税,以一己之私操  弄市场;

    部分蜀地官员,或明或暗与豪绅勾结,甚至举兵作乱;

    部分蜀地学子,故意散播谣言、搬弄是非,甚至公然羞辱世子夫妇。

    邛眉之乱既是贼乱,更是兵乱。经济之乱首在股市,然后会蔓延到钱庄、粮市……最后是江山倾危、社稷蒙尘!

    世子以镇压逆反之名对豪绅举起屠刀,以正纲肃纪为名清理官场,以正本清源为名反对邪说,以废祀真武改祀天蓬为名反对……

    当他把所有的报纸看完,已经从报纸的字里行间里,体会到巴蜀之地的巨变,感受到当国者的脉搏,才得出了与第一印象完全不同的结论!

    “第一印象是什么?结论又是什么?”李西屏和老王头同时发问。

    哈哈哈,顾怪大笑道,他的结论只能当着世子本人的面讲。

    “呸,你个疯子!还见世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老子巴巴把你请来,原指望你帮帮铺头……”老王头抢走了报纸,骂骂咧咧朝阅报室走去。

    老王头走了,留下一个深色的背影。

    顾怪突然整肃颜色,对李西屏道:“你再好好想想,到底何事违了世子之意?此事生死攸关,若是想不出来,没了辩解说辞,定然要丢脑袋!”

    李西屏失神地摇摇头,所有可能的事情,他全在记忆的大海中一遍遍翻找,可依然是踪迹全无。

    “铺头,我想起来了!”

    老王头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还拿着那份揉皱的报纸:

    “上次你去巡街,听人在台上讲西游记,听的是如痴如醉。回到警铺,你还大声说讲得有趣有趣……

    哎呀,你这个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

    这猪八戒哪是猪八戒,那高小姐哪是高小姐嘛!当着铺里那么多弟兄,我那时怎好提醒你嘛!”

    “西游记?猪八戒?高小姐?”顾怪瞪着激动异常的老王头,眼睛睁得忒大。

    任凭他盖世聪明,也没想到李西屏进来得比他还冤。

    。顶点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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