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是个大雨磅礴的雷雨天。

    在这种极端天气下,蜀世子朱平槿夫妇依然按照自己的工作计划,在成都城北兵营召见了夺取邛州的一干有功之臣:

    雅嘉王庄总管刘道贞及其子刘暌度,雅嘉王庄副总管兼名山王庄庄头曹四德,邛州守御千户所副千户卢本学,雅州守御千户所千户陈法杰,邛州生员易力行,红枪会首领黄焕、王四牛等人。

    众人见着朱平槿夫妇竟然生活在这样简陋寒酸的地方,感动得颂圣之声不绝于耳。

    卢本学代表邛州士绅和百姓,请献反巨贼杨伸之逆产天官花园于蜀王府。世子坚辞不受,卢本学固献者再三。最后世子以市价万两购得,购园之银钞遍赐邛州百姓,折抵他们去年的税收,也算是杨伸凌迟前为自己积一点阴德。

    世子此举,再次让众人感动不已。宦官曹四德竟一本正经地上了个奏本,请为英明神武、仁善睿智、太祖高皇帝伟大事业唯一的正宗的继承者、“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口号的提出者、平定四川留名千古的蜀藩世子朱平槿上一个尊号,比如裕仁世子之类的。

    朱平槿正要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等豪言壮语表达自己的谦逊和伟大抱负,谁知他老婆没忍住,突然一个干呕。好在朱平槿反应很快,连忙用老婆劳累过甚,吃得太差,有点反胃之类的语言搪塞过去,这才避免了众人的好奇与尴尬。

    召见结束,自然是中国的传统节目:喝酒吃饭。

    不过,朱平槿只是简单露面勉励几句便匆匆离去,并未按照事前的安排与大家把酒言欢。

    世子离奇爽约,众人便公推宦官曹四德出去打听消息。曹四德也不负众望,原来是属成都府事的吴大人递本求见,世子已经召集几位军机大臣开会,可能又会误了饭点。

    众人感叹一番世子的日理万机,带着遗憾将桌上的美味一扫而光,然后遥叩谢恩,带着各自的收获和心里的小九九匆匆离去。

    刘道贞即将到松潘与朱化龙搭档,为蜀王府在西北的布局奔走忙碌;

    曹四德接替了刘道贞的位置,继续守住朱平槿的第一个根据地雅州;

    卢本学、陈法杰和刘暌度继续配合三总部整编邛州兵,然后到松林山武学集训,可能会委以领兵大任;

    易力行留在了成都府衙门见习,外放出去便是一方大员;

    王四牛派往泸州,担任泸州守备营监军;

    黄焕被留在邛州,担任邛州守备团正营职副监军,帮助朱平槿巩固这块来之不易的地盘。

    至于留在邛州未能召见的人,如在此次邛眉平乱中立下了首功魏申、刘京和邛州同知李允义,也各有重赏。

    魏申从李允义的家丁摇身一变,成为与李大人搭班子的邛州守备团代理团长。

    而刘京则将行动队完整带回了松林山,重新补充集训。至于集训的内容,高度保密。

    ……

    言归正传。

    成都城北行在朱平槿的办公室,署成都府事吴继善面色红润,站在朱平槿的办公桌对面侃侃而谈。

    吴继善奏报的内容,是几个重特大案件的会审结果。

    作为成都府三十五州县镇反运动的总责任人,吴继善最近可能是四川文官中最忙的三人之一。

    另外两位则是与吴继善共同会审案件的四川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张一甲和蜀王府审理贾继昌。

    提刑按察使司俗称臬台,设有正三品的正使、正四品的副使和正五品的佥事。

    按照朝廷惯例,副使和佥事往往会分巡各道,如藩司的参政、参议分守各道一般。因为臬司的正使、副使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留在臬台衙门镇守的佥事,往往就是主持衙门工作的实际负责人,这一点也像藩司。

    在大明朝的制度典章中,臬台只有徒刑及以下案件的判决权,犯了死罪只能将案卷移送京师刑部,由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断狱问刑。

    是故杀人一类重案,其审判周期往往日久天长。地方移送、京师批驳;地方再补正,京师再批驳。如此往来数次,耗用的马匹人力纸张银钱无数。

    为何审判程序设定得这般麻烦?

    因为大明朝沿历代“慎刑”、“省刑”之风,以礼入刑。

    案情审清问明,案件却并未了结,因为杀人名单还要报请皇帝勾朱,以示天子对臣民的生杀大权。

    勤政的皇帝半日可决,怠政的皇帝一等便是数年。

    司礼监好容易拿出皇帝的勾朱,大臣们又说杀人的时节不对,要等到秋天肃杀之时方能“秋决”,这叫“天人感应”。

    终于等到秋天了,犯人押赴刑场。正要开刀问斩,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带来了惊天噩耗:六月飞雪!

    哎呀,这一定是上天的警示!说明人犯中有冤情!

    于是官员们吩咐,押回天牢,以待圣训。

    圣训未等下,却等来皇帝或者皇太后的死讯。按惯例,新皇帝一定会大赦天下,以示自己的宽仁。

    于是乎,恶贯满盈的罪犯带着对社会的一片感恩之情,款款步出大牢,重新享受人生,继续为非作歹。

    在司法战线工作多年的张一甲便是这种制度的受害者。

    张一甲曾经多次上书言事,呼吁司法改革,提高审判效率,也顺便把地方的弊端和百姓的惨状一并上报朝廷。

    然而,等待张一甲的却总是不痛不痒的训斥。因为他所呼吁的,已经触动了京师很多人的蛋糕。

    于是乎,张一甲只好在呼吁与训斥的反复中日渐沉沦。朱平槿横空出世,让充满理想的张大人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他对朱平槿“快抓、快审、快杀”的“三快”指示赞不绝口,认为一扫大明朝刑律中的积弊;

    对朱平槿高调发起的镇反运动,更是举双手双脚赞成,认为这是正纲肃纪清明乾坤的一次壮举。

    既然有人愿意成为自己的同志,朱平槿没有理由往外推。此次镇反,五品官的张一甲被朱平槿委以重任,担任全省范围内镇反运动的主持者,六品和七品的贾继昌、吴继善则协助张一甲并各管一块。而张一甲也不负众望,干净利索地交出了第一份答卷。

    这份答卷就在朱平槿面前的桌子上,是成都府华阳、成都、新都、郫县、新繁、彭州、双流、温江等灌区十一县重大案件的审判报告。

    厚厚的一沓,足有一尺来厚。

    在吴继善口干舌燥的奏报中,朱平槿并没有翻看那封审判报告,哪怕是挪动一根指头。

    不过朱平槿知道,这里面一定夹着份长长的杀人名单,以工整的小楷写就,字如蛛蚁,墨似黑血。

    好容易等吴继善说完,朱平槿只是简单地吩咐赐座赐茶。

    “吴大人,你道这李西屏案只是因他未看过西游记之故。连街上三岁童子皆知孙悟空、猪八戒为何许人也。他这等诡辩说辞,你相信吗?”

    世子语气不善。

    吴继善心里咯噔一下。

    好在他早有准备,张口便答道:“不瞒世子,微臣以前也是不知。后来小女在家中宣讲多次,这才略知一二。”

    “李西屏单身一人,可没有你吴大人的天伦之福喽。”

    吴继善知道,世子此言是在嘲弄他。于是他赶忙素正颜色答道:

    “据臣所知,李西屏以前不看西游记,是另有别情。他自诩为孔门弟子,不语怪力乱神,是故……”

    “本世子知晓了。他家贫如洗,难得这身傲骨!”朱平槿点头赞许道,接着便问吴继善:“吴大人不看此书,亦为此等缘由乎?”

    “这却不是。”吴继善老实回答道:“臣不看此书,原以为那是蒙童,上不得大雅之堂……”

    “不知吴大人喜看哪些?”

    朱平槿突然问及了吴继善的个人爱好,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只见吴继善先是犹豫,然后扭捏,最后终于在朱平槿不屈不挠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微臣喜看三国与水浒……”

    “三国与水浒?”朱平槿盯着吴继善的眼睛,看他在耍什么花样。

    不过吴继善没有理睬朱平槿的纠缠,继续奏起了李西屏的案子:

    “微臣等传唤了华阳县警长梁汝国、警员王启年(注一),情报局副局长韩文斗诸人,他们都愿为李西屏作保,说他绝无反意,也不可能包庇逆反分子……”

    韩文斗为李西屏作证?李西屏怎么会与韩文斗搞在一起?朱平槿有些迷惑了,但此话不能出口。

    “梁汝国道,李西屏此人极为执拗。一旦认准道理,便会拼命去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是他的短处,也是他的长处。

    李西屏乃蜀考士子,认定世子为恩人,便会为世子肝脑涂地,怎地会有反意?

    自从镇反令发出,李西屏那是昼夜不眠,设卡查验,擒拿人犯。东门外闻记书铺的逆书案、白记纸铺的假税票案,均由李西屏一手侦破……

    王启年也道,这李西屏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书呆子气!”

    “那韩文斗作的什么证?”朱平槿追问道。

    “那是贼探陆仪一案。据韩副局长作证道,当时他被贼探陆仪以利刃相挟持,是李西屏趁贼不备,以警棍猛击陆贼头顶,将陆贼当场打晕,韩副局长这才逃得性命……

    哎,在真武宫,李西屏这个抓人的警察与被抓的案犯关在一起,可是受了不少委屈!”

    “哦,原来如此!”朱平槿恍然大悟道:“既然李西屏有功无罪!这样吧,官复原职,有功再升!”

    “世子圣明!”吴继善离座欲拜。

    “既然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要赏点东西才好!”

    “世子圣明!”

    “吴大人断狱有功,一并赏赐!”

    朱平槿说着,从案几下摸出了一支手铳。铳口从上到下,缓缓而降,最后定格在吴继善的眉心处。

    注一:嘿嘿,千年龙套王启年终于现身!看上一章时便猜到的同学请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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