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炎细细询问塘报内容,孟昌无一不答,可惜塘报简短,无法还原当时战况,只知益都路官军损失不小,顺天贼伤亡更甚。同时提到益都路已经对其四面封堵,盐粮布铁等,甚至青壮流民均不能流入,贼势扩张之势已经被遏制,再剿之期已可预也。

    “官府夸大其词,世所见耳!”金炎不屑一顾,“不过临朐一战,两方战死负伤者均应不少,否则或官军一举攻城,或顺天军顺势北进,绝不会双方就此息了兵戈。”

    金炎虽不通军务,却眼光深刻,一下子就明白了双方的现状。

    “顺势而为,乘胜追击,古之兵法。如今停战相持,必如君言。”孔英赞同金炎道。“不知还锡山还有何指教?”

    “汉升早前多有投奔之意,不知今仍否?”金炎先不答,反问。

    “君来前,吾已与汉升叙之,如今战事已明,汉升之心自然更奋。”孟昌插话道。孔英心思,两人皆知。

    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恰逢乱世,有志者当中流击水,激浊扬清,立一番功业方不负此生!

    这些人虽热血,不过书生意气,多想的是如何投效明主,一逞心中所学和抱负,却无自己开府建衙,自立一方之心。此时天下汹汹,四海不靖,各处豪强趁势蜂拥,都欲争霸一方,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起起伏伏。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他们自然要小心分辨,免得自己明珠暗投,遇人不淑。

    乱世之中,君择臣,臣亦择君。孔英等闲暇论谈,多以为是眼下为末世皇朝之象,他们本就不喜元廷弊政,今见乱象初绽,不由得纷纷意动。

    孔英低眉叹道:“《里仁》曰:父母在,不远游。今高母安健,实不忍离桑梓。”

    金炎点头道:“汉生不似吾等,孑然一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金炎和孟昌皆无直系亲属,只有些远亲,不似孔英有顾虑。

    “其实汉生暂不去投亦为不可,不妨静观其变。”金炎随口道。

    “这是为何?尚请锡山教我。”孔英奇道。孟昌也来了精神,直身注视。

    金炎先饮一口茶,斟酌道:“以愚兄看来,顺天军者虽胜,但已被四面围堵,却成了死地,若其不自省,倨傲不前,一旦元军再起大军,就是其溃败之时。”

    孔英细细思索,沉吟道:“那日我等一行自临朐返,幸战事初起,官道尚未彻底封堵,不过观其地形,北有坚城益都,东隔弥河,南下西往皆多山,确是孤地。不若我修书一封,遣人前往临朐,告知世叔,提醒彼等?”他越想越急,这就想动手书就。

    孟昌笑道:“莫急,彼等皆军伍之辈,生死大事岂不自知?若等我辈修书前去,恐黄花菜都凉了。再者言,若其无智,书之何用?败,亦自取耳。汉生若早投之,岂不自戕?”

    倒是金炎接着道:“顺天军胜败且不论,田世叔尚在临朐,倒是应书信警之,早做打算!”

    “正是如此!”孔英道,“小弟这就草书一封,遣一伶俐人前去。此去官道尽被封堵,可令其绕卡迂回。”

    说写就写,纸墨笔砚皆现成,孔英移走案几上的山水画幅,取来一张白纸,匆匆拟就一封书信,内容自然不提元军如何四面围堵之策,只说因官道皆因战事而断绝,非朝廷应允不得擅自出入,孔英忧心田烈安危,企盼田烈择机返泗水而居,以便一家平安团聚。这边田欣母女一切安好,望世叔安心,早日归来为要。

    信的抬头是写给田烈,想以田烈之智应是晓得周遭局势的险恶,则必将此信转给于志龙。万一此信落入官府,自己语焉不详,当可无罪。

    待墨汁干透,孔英将其收入一信封内,持之进后室选了一个小厮,给了他一块碎银做盘缠,再细细吩咐,令他即刻收拾徒步上路。

    看着孔英返回落席而坐,金炎摇扇道:“前者总听闻汉生高看那于志龙,真不知此人是否是一时俊杰?若果如君言,相必此人已有应对之法。”

    “家贫亲老,不为禄仕。然圣人亦云:游必有方。倘顺天军真具兴霸之姿,我等再投不迟,届时一并请伯母移身他居,现不妨稍安而已。”孟昌安慰孔英道。孟昌性洒脱,不似孔英性急。

    想想老母,若一人孤身在此,孔英不放心,若是就此去投临朐,万一事败就是破家身死,身为人子,更是大大不孝!

    “只得如此了。”孔英有些无奈道,内心里他更倾向于志龙能破局而出。

    孔系一族因圣人而显赫千百年,以圣人为始,至今已历五十余代。后人多出任曲阜县主,官职品级虽不显,但是因为自汉始长子频被封侯,再被封文宣公,衍圣公,在天下士林中极为抢眼。

    可惜树大有枯枝,族群大了,难免有人没了气节,失了风骨。为了争封号,活命,甘心委曲求全,屈膝侍奉外族者亦不少。前宋、前金末期,蒙胡南侵,就有为封号而上表折腰者。

    后世孔家史,无论清入关,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汪某人的曲线救国等,皆有孔氏后人上表劝进,粉饰太平之人。

    孔英羞于与其为一族,不愿与之共居曲阜,索性早早携家迁来泗水泉林,这里山清水秀,眼不见心不烦。他心旷神怡,时时与友论道,倒是怯意。

    “吾自泗水临来前,听得县衙内有人问询汉升近来动静,这些时日,还是注意言行,莫要落人口实,近来小人汹汹,为求进身上阶,不惜肆意害民。”孟昌好心提醒道。

    孔英等人时常针砭时弊,屡有不羁之言,落到有心人耳中稍作搬弄就是蛊惑不臣之言,官府那里需不好看,甚至问罪判刑亦有可能。

    “不错,吾亦听闻官府里可能有钳制言论之意,城里一些同道还受到了教谕的警示,不得再有愤世针砭之言。前阵乡里大批佃户跪求主家降租降息,汉生就曾为其写文上陈县府,乞恩恤,惹得县君、主家等恼恨,如今兵乱四起,还是慎言好!”金炎跟着劝道。

    孔英脸色一沉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灭亡之道也!”

    再对二人拱手施礼相谢:“多谢两位提醒,汉升受教了!”

    这三人慢慢叙谈,不提。

    田欣与孔月则进内室,将临朐一事告于田母,虽然尚不能确认田烈是否真的无恙,但是想来元军失利,临朐城内民众免了陷城的战祸,田烈八成是平安无事了。田母心喜,随后焚香对天祷告不已,只盼田烈平安,早日夫妻团聚。

    田欣听着母亲的喃喃祝愿,心中却是暗暗浮现一个刚健的年轻背影,她少女情怀,虽然读过《女儿经》、《列女传》、《女论语》、《女诫》、《女则》等,但对《莺莺传》里张生设法救莺莺一节却是不免情思渺渺。

    那张生请来救兵退贼兵,救得莺莺脱险,田欣每每读来,俱是身心俱醉。少女慕英雄,谁不企盼有如意夫婿?

    想那青年将军当众怒打无耻抢亲之人的英姿,她虽未目睹,却事后听得侍女和下人的转述,细思精彩之处总令田欣情热不已。

    更难得的是此后再未听闻那将军以此为恃,甚至再未提起此事。虽然后来也曾入府与田烈、孔英叙谈,却全是时政教学之事。随后府中来了近百年纪不一的男子、儿童,跟随田烈识字。

    父亲田烈感其恩,再闻得那人几番清议,终下定决心留下帮衬。自己却一直不能与之相见,几次只是偷偷见了背影和侧面。不料如戏文般,竟然撩起了自己少女的情愫。闲时不知不觉竟绣了一幅鸳鸯戏水,好在没有被母亲发现,要不岂不羞煞。

    “孔家哥哥对我情坚若金,可惜奴家心思偏偏在彼,念兮,思兮,无缘相见,不知那人能否知我心意?”田欣一会儿为家父可能的平安欢喜,一边为心中情思愁转。

    田欣这边暗暗嗟叹,于志龙半点不知。此时已是三更过,于志龙与赵石等悄悄隐在一处河堤后的茅草中,身侧是数百弓箭手,大家都矮身半蹲,静静地观望对岸的动静。身后远处,约数百步外是吴四德的骑队在静默待命。

    钱正和罗成等人已经乘船悄悄的过了河,总计二十人,携带箭矢,刀枪和火油之物,里面是一身汉军衣甲,外罩黑灰色的衣衫,脸上还按照于志龙的要求抹了灰泥,只留下两只眼睛,黑夜里借着火把蓦然看去,一个黑乎乎的脑袋上,只见一双白惨惨的眼白。

    因为对岸的元军刚刚开始建台,架子已经搭了多半,尚未完工,此处还没有固定的哨位,于志龙等观察巡河的元军走的远了,才令钱正等小心抬着轻舟下河,舟上早就备了六七个木桨,大家一起动手,小舟迅速的驶到对岸。

    至此一切顺利。钱正等给这边发了信号,学了声黑老鸦叫,随即深入而去,小舟及水手也继续隐在对岸旁的蒲草下等待。

    此处距离南边临朐渡口不下八九里,距离双方营寨也有一段距离,斥候早先汇报,元军对这里的巡视不似渡口处看重,正好作为出发点。

    今夜有云,皎月半遮,星少光暗,正是夜间行动的佳机。

    在静谧的秋夜里,于志龙、赵石、孙兴等静静地等待着,钱正等人已经走了近一个时辰,至今尚未有任何动静。斥候早前报,距离对岸七八里远处的东南,有元军营寨,在其侧后就有一小营,专储粮草等。钱正等的目标就是尽量焚毁其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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