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肴佳酿很快呈上,沈复亲自启了坛,为奚冈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边喝边吃边谈。

    “先生如此高龄,为何还执迷于科举?”沈复乘着酒兴,慢慢将自己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奚冈听了,沉吟良久,才满脸惭色道:“少年家贫,自以为满腹学问,一心寄希望于科举,以图改变家境,不想这庚齿渐长,居然还没个建树,真是让你们晚生笑话了!”

    沈复抱一抱拳,表示自己没有看低他,又用言语宽慰道:“曹操曾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先生年岁是高了些,但有志不在年高,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奚冈不以为意,笑道:“活了大半辈子了,我也琢磨透了,名啊利啊,都是身外之物,永远也不会满足,竟是该醒醒了,不能在一条路上走到死,也得想着怎么活下去啊!”

    “听先生言下之意,这是不打算继续考了?”沈复有些失望。

    奚冈反刍三十年来的科举道路,禁不住心底悲凉,叹了一声,道:“俗话说的好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在科举这条道上已经走到头了,既然到现在还没见着光,何必不到黄河心不死呢?通则变、变则存,兴许换条路子,我就能发达了,也说不准!”

    沈复认真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就亲自往口里送了一杯酒。

    奚冈见他愔愔不言,随口问道:“看公子的做派,家里应该很宽绰,怎么也在为科举犯愁?”

    沈复听了,长长叹一口气:“先生有所不知,家父品行端方,一向对我管教极严,尤其是在操觚上头,不光要定期定量,还要呈给他批阅。就因为做不出好文章来,家父常常指着我鼻子骂,说我染了方巾气,只会做官样文章,一点也不懂得变通!”

    “令尊所言不差,写文章,就要标新立异,不能墨守成规,可现在的八股文条条框框,哪里有让人发挥的余地?”

    奚冈一想到作文时缚手缚脚,不由叹气。

    “公子还年轻呢,求取功名,倒也不急在这一时,总要多学多练,将来才可水滴石穿,荣登榜首!”

    沈复来了劲头,举杯敬了一杯。

    奚冈欣然领受。

    陈芸在旁边坐着,见两人从互相标榜到互相砥砺,不由暗笑。

    饭罢,沈复喊来堂倌小叶结账,又和奚冈聊了一会子,才走上顶楼望了望周围景观,然后才前后脚出了悦朋店。

    出了饭馆,喧嚣的街市热闹不减,沈复还要去购买笔墨纸砚,只得从钱囊里掏出几两银子送给奚冈当做薄礼。

    奚冈未曾想到天降贵人,好事连连,喜得感激涕零,道:“这份礼,我受之有愧,却之不恭!”

    沈复见他知恩重情,更道:“今日一别,不知他年还能不能见到,但愿咱们下回见面,各自顺心如意!”

    奚冈站在风口里,瘦削的脸上刻满了刀子般的皱纹。听完沈复发自肺腑的祝愿,他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紧紧攥着手中的银子,闪进将暖还寒的春光里,失魂落魄地往下处走去。

    沈复目送奚冈走远,回过头来问陈芸:“你累不累?若是累了,咱们先找个茶馆小憩,若是不累,咱们抓紧去墨宝轩吧!”

    陈芸知道他缺了文房四宝,嘴角一扬道:“虽然已经有一点疲惫,可还能撑下去!”

    “撑什么?”沈复快人快语,“我又不会勉强你!”

    陈芸见他还认真了,反是笑道:“逗你玩呢,你还当真了?”刚刚说完,就撂下头脑蒙圈的沈复,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走开,“还傻愣在那儿作甚,快些跟上来呀!”

    沈复呵呵一笑,快步流星上去并一把扯住陈芸的袖口,使劲儿往反方向生拉硬拽。

    “你走岔路了,明明儿是往这边走!”

    陈芸笑着嗔怪:“我哪比得上你呐,这一带,你不知逛过多少回,恐怕任意一间店铺门朝哪边,你也门清儿!”

    “这一带,我是很熟!”沈复毫不客气,顺着陈芸的话往下说,“不过你要说我连谁家门朝哪儿都知道,那就有点过分夸张啦!想来你也知道,我的方向感不是很好!”

    陈芸回嗔作喜,笑道:“这倒是,有一年,你瞎跑到清溪村外玩耍,结果回来时忘了方向,硬生生在野树林里困了一夜!”

    “那回可把娘吓个半死,外祖父还组织了几十个人出去寻你,喜幸我机灵,先把你找到了!”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酸甜苦辣,五味俱全。

    沈复笑而不语,一边凝视着侃侃而谈的陈芸,一边紧紧攥住陈芸的玉手,生怕自己一个失慎,松开了彼此的手。

    很快到了墨宝轩前,夫妇俩及时收敛了笑意,脚高脚低跨过门槛。

    店主‘瓷公鸡’刚招待完一位中年大叔,打眼瞧见来人是一个少年郎,心以为可以敲上一笔,于是满面春风迎了上来。

    “这位公子,进来看看?”

    沈复轻轻嗯了一声,心平气静拉着陈芸走了进去。

    瓷公鸡见两人不肯搭腔,稍微动了动脑筋后,赶紧跟在后头滔滔不绝介绍起来:“公子可要买笔?我这店里货品齐全,最正宗的就是湖笔,什么羊毫、狼毫、兼毫、紫毫皆有,你若不喜欢湖笔也没关系,我们这儿还有太仓、侯店、长康、文港毛笔!”

    沈复见瓷公鸡不停夸示自己的商品,忍不住道:“我不缺笔,只是想来买一锭墨,再买一方砚台!”

    “公子早说嘛!”

    瓷公鸡笑得奸诈,眼中飘过一丝黠慧。

    “我们这儿有松烟墨、桐烟墨、漆烟墨、油烟墨,不光墨黑如漆,还久凝不散,许多公子哥常年来我们这儿采买!”

    瓷公鸡一边笑着,一边引领沈复陈芸走到了砚台前,道:“公子不妨先选中一方砚,再选一锭墨,到时先在小店里试一试,如果发现砚台发墨不快,石墨出墨不黑,那小店的招牌任你砸!”

    沈复面容严肃,默不作声从货架上选了一块自己钟爱的砚台,然后翼翼小心捧到眼门前察看。

    只见那砚台造型不同,不过色如天然,浑成一体。沈复甚为喜欢,急不可耐地试探了一下砚台的光滑度。摸着很滑溜。沈复又不轻不重地朝砚台边缘敲了几下。其声如瓦。沈复大喜过望,又将砚台放在手心里掂了掂重量,最后才确定要购买这方砚台。

    瓷公鸡见顾客瞅上了货物,免不得上来奉承几句。

    沈复懒得理睬,挪开脚步走到了石墨摊上。

    “公子不妨看一看,这些是徽墨,全是前不久才从徽州府那边运来的,如今市场还没打开,这玩意价格不贵,可要再过上几个月,那可真是谁也说不准势头啦!”

    瓷公鸡一脸得意地说着。

    “小人刚拿徽墨研了一砚墨,公子若想长些见识,不妨随小人到那边坐一坐!”

    沈复头脑冷静,道:“好!”

    刚一说完,沈复就不疾不徐向陈芸递了个眼色,陈芸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笑着跟了上去。

    转眼进了隔间,瓷公鸡匆匆将夫妇俩领到紫檀书案前,又笑着道:“公子请坐!”

    沈复闻言,动作流利地抽出紫檀书案下的座椅,然后十分坦然地坐了上去。

    陈芸脸皮略微薄了些,不好意思再向瓷公鸡多要一座椅,只能就着书案的左侧站定。

    瓷公鸡无心理会夫妇俩的举动,只是匆匆捧来一方端砚,十分小心地送到书案上方。

    沈复轻轻接过,放到案中央位置细细观察,果是色泽黑润香味浓郁,于是夸赞道:“确乎不错!”

    瓷公鸡含笑不语,从案首粉彩水纹釉镇纸下面掀了一页宣纸起来,慢慢悠悠递到沈复眼门前。

    沈复正有心泼墨挥毫,就顺手从瓷公鸡手里接过,然后在案下首铺开宣纸,慢慢提起紫毫湖笔,到端砚里蘸了蘸墨,又移到端砚边角上掭了掭,然后才肃然下笔,成字十行。

    陈芸倒没在意沈复字写得如何,只是见紫檀书案左手边立着一尊豆青釉雕狮烛台,烛台下放着青铜鎏金银镶绿松石香炉,香炉右边是釉里红秘阁,书案右手边摆着仿官窑桃形水丞,水丞左边是青白釉莲蓬水注,水注左下方位置竖着黑漆牙雕梅花笔筒,笔筒再往左是青花红彩云纹船形笔洗,一样一样尽是不俗,显得十分庄重。

    瓷公鸡面色如常,一边转动着水晶内画探花及第扳指,一边观察沈复运笔落笔的气势。

    转眼,沈复撂了笔,露出一副大功告成的惬意模样。

    瓷公鸡立刻凑了过去,笑嘻嘻地从沈复眼门前抽走那张写了字的宣纸,然后细细察看。见那笔锋婉转圆润,笔势清新飘逸,瓷公鸡会心一笑,夸口赞道:“公子好笔法!”

    沈复谦虚道:“哪里是我笔法好?明明是贵号的墨好!果是落纸如漆,名不虚传呀!”

    瓷公鸡见有戏了,赶紧趁热打铁,道:“那是,这徽墨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坚如玉、研无声,公子若是喜欢,不妨以后常来光顾,鄙人一定给你特优特惠!”

    沈复点头称是,表明自己要买下徽墨,可瓷公鸡还不知道他究竟要购买多少锭,就凑近一些,问:“公子也看见了,鄙人并没有蒙骗你,这玩意确是上乘货,您要不要多买一些?”

    陈芸见瓷公鸡开始推销,担心兜里的银子不够,于是佯装咳嗽了一声,提醒沈复要长点心。

    幸好两人心有灵犀,沈复听见陈芸故意发出的咳嗽声后,赶忙定睛看向瓷公鸡,语意坚决道:“先拿一锭试一试,如果后面发墨一直很好,那下回一定还光顾这里!”

    瓷公鸡呆了一呆,笑道:“好!”目光一转,又问:“公子看上去年岁不大,应该还在准备秋闱。这写文章缺了什么,也不能缺了纸张呀,不知贵府还需不需要纸张啊?”

    沈复静等小厮打包徽墨,全然不理瓷公鸡的推销。

    瓷公鸡不肯甘休,笑道:“我们这儿呀,宣纸有,竹纸有,宣德纸有,松江潭笺也有,还有从南越来的侧理纸、苔笺,从高丽来的高丽纸、丽金笺、镜花笺、从东倭来的雪纸,奉书纸,更有西方的金边纸、云母纸、漏花纸,您看您要不要......”

    “不要!”

    沈复见小厮捧着锦盒过来,便一口打断瓷公鸡的恶意销售,然后满脸阳光地笑了笑,漏出一口亮白牙。

    “你哪,尽管放心。如果这锭墨用得称心,那以后必然多多惠顾,而且我还帮你介绍生意!”

    瓷公鸡也是生意场里的老手了,深谙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道理,当面也不再宣传,转头招呼了一个模样讨巧的小厮,好生送沈复陈芸出去,又大开笑口,露出满口黄渗渗的牙齿。

    出了墨宝轩,太阳已经落了几分,五六个处于而立之年的书生谈笑着从路中间走过。

    陈芸侧身闪避,瞥见沈复气定神闲,忙道:“这店家真会做生意,忽悠人买东西一套一套的,真是不买都不好意思!”

    沈复笑道:“别看这店家大腹便便的,他可是这条街上最精明的人!说起他来,倒也极为有趣!”

    陈芸的好奇心空前高涨,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复,一副小时候搬了板凳听戏的神情。

    沈复笑道:“他呢,原是徽州那边的下等户,一穷二白的破落户子弟,十年前荒年灾月,他为了生计,背井离乡,到苏州这边当学徒,也算他有天分,凭着一己勤奋,白手起家,积财富,开商铺。如今这条街上,他可是首屈一指响当当的人物!”

    “不过,这人有个极难听的绰号!”沈复转眸看向陈芸,“因为过分抠搜,常年不肯向寺庙和粥厂布施,本地人都瞧不起他,还戏称他为瓷公鸡,取其一毛不拔之意!”

    “瓷公鸡!”

    陈芸摇了摇头,笑道:“这倒是形象贴切了!”

    两人正谈笑着,忽然见平顺领着瑞云跑来,于是相视一笑,立定站在原地等他们靠近。

    “爷儿,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府了!”平顺拿请示的眼神看着沈复,“太太还在府里等着呢!”

    沈复微微沉吟,吩咐道:“走吧!”说着,紧紧牵住陈芸的手。

    平顺瞥见新婚夫妇俩十指相扣,极其恩爱,情不自禁地瞟了旁边温默端静的瑞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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