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马车,过了两道丁字街,又在路上颠簸了大半个钟头,终于赶在申时前回到沈府。

    从南正门进府,过了荟萃堂,迎面是一条南北走向的石路,路边坐落着紫薇斋、致雅簃、宝月阁、守静堂等建筑,又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石路,东路边栽了一溜榆树,西路边栽了一片合欢,虽然此时还不是花开的季节,可叶子绿油油的,倒也让人觉得生机盎然。

    夫妻俩一路走到底,隔着几道花障,隐隐看见陈氏居住的依梅院外有一群人走动。

    陈芸对陈氏还是心存尊敬的,想着过去报个安,又见平顺手里还拎着自己购买的礼品,忙道:“既然都路过这儿了,倒不必回头再走一趟了,索性现在给太太送去吧!”

    沈复想她逛了一天,心疼道:“都逛了半天了,腿脚也该算软了,还是我去送吧,你赶紧回院里歇歇!”

    陈芸点头称好,目送他走了一段路了,才慢慢转身离开。

    回了院落,见杜鹃、杜仲两个小丫头无所事事,全杵在乌木雕福禄寿红子笼旁边逗鹦鹉玩,陈芸不由一笑,提起脚步,慢慢走了上去。靠前,见那鹦鹉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瞅人,一会儿跳跃,不禁笑道:“这小东西怪招人疼的,你们喂食了没有?”

    杜鹃嫣然笑道:“才投了鸟食在桃缸里!”

    陈芸听了,招手逗了几下鹦鹉,见它不识趣儿,不由也丧了气,道:“逛了大半天了,我也渴了,你去沏杯茶来!”见杜鹃答应着走开,又问杜仲:“上午可有人来?”

    “倒没见管事妈妈们过来,只是三小姐来了几趟,打听奶奶在不在,我如实和她说了,又问所为何事,她面上淡淡的,也不肯告诉我,只是吩咐我,等奶奶回来了,再托人去告诉她一声!”

    陈芸道:“八成是有事寻我,正好我现在有空,你去喊她过来吧!”刚吩咐完,见杜仲笑着从眼前离开,陈芸又举手撩了几下鹦鹉,听它啭声尖尖,不免失声而笑。

    转头进了屋里,陈芸见面粉散了,就坐到梳妆台前,重新匀了匀脸,然后换了蜜合色褂,葱黄绫裙。

    正巧瑞云端了茶来,陈芸就出了里间,坐到外间的八仙桌边,慢慢饮了几口凉茶,心里头顿时爽快了许多,这时,屋外一阵乱动,紧接着,沈雪茹的朗朗笑声就传了进来。

    陈芸心中欢喜,慢慢放下手里的五彩人物盖碗,动作麻溜地整理了下衣服,速速出去相迎。

    到了廊下,见沈雪茹头上挽着一个鬏,穿着银红小褂、薄荷长裙,陈芸笑着招呼道:“妹妹!”

    沈雪茹慢启秋波,欣喜道:“嫂子可算回来了,您都不知道,你们没回来这段时间,我已经巴巴跑了三四趟了!”

    “方才回来,便听杜鹃提起,说妹妹已来了好几趟!我还正寻思你能有什么事找我,然后就听见你来啦!”陈芸说着,好生将沈雪茹引进屋里,一面走,一面笑道:“这回出去,我可想着你呢,给你买了不少东西,赶紧进来瞧一瞧是否中意?”

    沈雪茹听了,淡淡笑道:“嫂子有心了!”

    “都是自家人,说什么有心没心,无端让人觉得外道了!”陈芸笑呵呵说着,亲自将人迎进暗间。

    坐定,姑嫂俩略略说了几句,陈芸就打发瑞云去取东西。

    瑞云动作流利,才一眨眼的功夫,便将两匹颜色不同尺头和两支碧玉簪子捧到沈雪茹面前。

    沈雪茹见那簪子造型别致,价格不菲,喜兴地捏起来细细查看,而后又翻了翻叠在一起的两匹尺头。见最上面那匹是藕荷色兰花蝴蝶纹杭锦,下面那匹是藕粉色八吉祥朵花纹苏绣,沈雪茹便笑道:“这两色倒是我素常喜欢的,可这布上面没什么刺绣,实在美中不足!”

    “这有什么好犯愁的?”陈芸自信地说着,“倒不是我自卖自夸,妹妹只要能描出花样来,我就可以给你刺绣出来!且放心吧,守着我这个绣工在,还能让你没衣裳穿?”

    沈雪茹闻言,不由粲然一笑,随即又四下里瞄了瞄屋里,问道:“哥哥哪里去了?”

    “我呀,顺道也给太太量了几匹尺头,所以一回来就打发他给送去了!”陈芸悠悠喝了几口香喷喷的碧螺春,突然纳罕道:“不过他去了恁久,也该回来了才是!”

    “娘最近碎嘴得很,昨天,硬拉着我说了半夜的私心话,我估摸着,哥哥是被留住了!”沈雪茹慢慢说着,又道:“对了,我这儿还有一桩事要求嫂子,嫂子可得答应我才是!”

    陈芸笑道:“你有事便说,我又不能抹你的面子,你怕什么?”

    “我那把七弦琴琴弦断了,想自己修,又不会修,只好来麻烦嫂子您寻个合适的时机,请个能工巧匠进府来修了!”沈雪茹说着,见陈芸并未露出为难神色,赶忙又道:“要是方便,嫂子最好找潇湘馆的师傅,我那把琴就是在他们店里买的!”

    “这个,倒是不难办,难的是你一个闺阁小姐,怎好让外男随意出入你的院子呢?依我看,这桩事,正经交给你哥才好!”陈芸说着,见沈雪茹面露忧色,忙道:“你只管放心好了,若你的琴不能复旧如初,我认了这宗罪,保证从账房支银子,给你换一把新的!”

    沈雪茹听了,不由哈哈作笑,道:“嫂子这是以公谋私了!”

    “我谋什么私了,还不是一切为你?”陈芸质问。

    沈雪茹淡淡一笑,随即朝外面望了望天色,只见窗外红轮西坠,彩霞连绵,忙道:“这天时不早了,绿竹院该备下晚饭了,嫂子这儿也有的忙,我就不打搅了!”说罢,起身作辞。

    陈芸逛了大半天,确实筋疲力尽,见沈雪茹作势离开,倒也不似往常那般挽留,只是谈笑着送到门口。

    等人走了,陈芸忽然觉得腿脚酥软,于是打发了瑞彩收拾了美人榻,歪上去歇息。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陈芸缓缓睁开眼眸,眼瞧沈复还没有回来,忍不住呼唤瑞彩进来,让她去依梅院探探究竟。

    瑞彩领了命,刚准备退出去,忽见沈复满腹心事进来,于是转过头来,满眼笑意看向陈芸。

    陈芸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先下去休息,然后强拖着疲倦的身躯起来,趿拉了珠绣鞋,堪堪走到沈复面前,问:“只是让你去给太太送几匹尺头,何以到天黑了才回来?”

    沈复道:“姑妈从扬州传信,说是这两日就到苏州了。老祖宗思女心切,急着打发人去接风,可大哥哥、二哥哥整日忙生意,压根没工夫管这档事,娘就替我接下来了,刚刚才打发我去渡头看看,省得姑妈下了船,连个迎风洗尘的人也没有!”

    原来沈母膝下共有三子一女:长子沈稼君、二女沈碧璐、三子沈稼公、幼子沈稼夫。那沈碧璐十六岁上由沈老太爷做主,许给扬州茶商常清河,而后相夫教子,持家理财,虽然中间回过两次苏州,可屈指算算,相聚之日少,分离之日多,竟是足足有十来年没有归乡了。

    “那姑妈到了苏州没有?”陈芸迫不及待地问。

    “没有,我紧赶慢赶过去,足足等了一个多钟头,虽然中间有几艘船泊岸,可并未瞧见姑妈的影子,后来,天渐渐黑了,我心想傻等着总不是个办法,就问了渡头的总司。听说今夜不会有船只泊岸了,明日倒有几班客船,我就让平顺在那里候着,等有信了,再让他回来通传!”

    陈芸眨眨眼,道:“这样安排,也算妥当,只是你明日还要及早去,免得姑妈下了船,看不见你,倒显得你不够诚心!”

    沈复点头称是,默默在心里将明日的行程安排了,然后倦倦地打了个呵欠,道:“今日不是在马车里坐着,就是在马鞍上坐着,这时候,倒有些累了,合该歇歇了!”

    正说着,沈复开始脱鞋脱袜。

    陈芸见状,忙道:“唉,别急着睡,正经洗个脚才是,在外奔走了一天了,打盆热水烫烫,解解乏也是好的!”

    沈复听了,讨饶似的盯着她的眼睛,道:“实在是困倦了,我看今日还是免了吧!”

    “知道你是累了,原也没打算让你动手,好好等着,我亲自去打水,伺候你这尊活菩萨!”

    陈芸说着,笑吟吟走了出去。

    沈复不由一笑。

    等打了水进来,陈芸蹑手蹑脚走到沈复身边,见他斜签着身子,凑在大半截蜡烛旁边,捧书阅读,免不得嗔道:“这倒是奇了,没有力气打洗脚水,倒有力气去看书了!”

    “看书又不费力气!”

    沈复随口搭了一句,见她已经将洗脚水送到脚踏边,就抬起腿落进温度适宜的水里。

    烫了一会子脚,浑身舒服不少,沈复见陈芸盯着案上的书卷看,就笑道:“这是《菜根谭》,里面有不少充满禅意的句子,好比‘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径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浓时,减三分让人尝。’”

    陈芸仔细听着,确实富有禅意,就捧了在手里翻看,一边看、一边读:“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阿权势者,凄凉万古。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宁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

    读着想着,陈芸慢慢合上书卷,张口道:“这书读着倒是不错,浅显易懂,正好我把那本西厢记读完了,以后,就读这一本吧!”

    “想读什么,你自己定!”沈复说着,忽然不怀好意地看了陈芸一眼,“夜也深了,咱们也该歇了!”

    陈芸低下双眸,晕上双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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