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浮动间,他不动声色地垂眸打量她。

    她的脸很小,低着头的时候几乎看不到下颚的线条。眼睛倒是大,睫毛微微颤动,眸光专注。

    她小小一只坐在他面前,好像一只幼猫。

    “简三哥啊,我之前就想说,你身上总有股药香味。是一直在吃什么药么?”她突然毫无预警地抬头。

    丁艾也没想到简天祁竟然不知不觉凑到了离她这么近的地方,尤其她猛一抬头,几乎撞上他的鼻尖。

    丁艾一僵,强行正色开口,身体却缓缓与他拉开了几分距离:“咳,我之前就闻到你身上有股款冬花的味道,那是治什么药?”

    她和他住一起那么久,没见过他每天有服中药的习惯,也从没见家里佣人熬过什么东西。

    他究竟是在哪里吃的这东西。

    她虽然强装镇定,浅色瞳仁里一闪而过的慌乱还是被他看进了眼底。

    这女人,明明行事作风都十足十的精明。偏偏遇上他的事情却这么容易叫人一眼看穿。

    他沉吟片刻,涔薄的唇角抿了抿,稍移开视线,几乎要压不下那份不合时宜的心软。

    直到扫尽那份不干净的情绪,简天祁才淡淡道:“每月初,沈姨会从主宅送药来。爷爷说我小时候生了场大病,要吃些进补的药物。”

    “主宅会有佣人把药熬制成丸,让沈姨送来给我。”

    丁艾闻言露出了些错愕来。

    等一下,这听上去不就是——

    仿佛是要验证她心头的猜想,男人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莫可奈何的散漫来:“说起来沈姨也总担心我嫌那药味苦便丢了,每次都要亲眼看着我咽下去才肯走。这么多年,也难为她了。”

    丁艾一把抓住简天祁,动作有些急,连手里那管药膏都不由自主多挤出来了一大截。

    她定定看着他眼睛:“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的?”

    他目光平静地回视她:“从我生完病之后,是12岁那年吧……”

    “你傻啊?呆子!那药丸是个什么三无玩意儿你说吃就吃?还吃那么多年,万一有——”

    万一有毒!

    她看着他平静的视线,突然一怔,最后的四个字就这么梗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

    那药有问题的事情,他早就知道!

    丁艾急喘了一口。

    也是。

    即使他不知道,西山那晚后她也叫宸时提醒过他。虽然他不知道她的身份,但人命关天的事情,怎么说一般人听了也至少会查一下她所言真假。更何况是这个男人。

    他知道。

    可他却没有拒绝。

    是潜伏,还是交换?

    丁艾喉咙梗了梗。

    她蹙眉看着他,这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当真从来没有看懂过这个男人。

    她也从来没觉得这样生气过。

    “简天祁,你究竟把自己的性命当成是什么了?你是不是觉得哪天你横尸荒郊野岭就算完了?没人会因为你的死难过是不是?”

    “你知不知道你是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这种药是慢性致毒的解剖都查不出你的死因来!你到时候死于非命不要紧,你有没有想过有人会难过?嗯?你那个大小姐妹妹到时候看着你的尸体会怎么想?宸时呢?”

    她的眼前突然有些模糊,有大颗大颗的东西从眼睛里不受控制地掉出来砸在了手背上,她甚至能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心口疼得仿佛喘不上气一般。

    丁艾此时此刻已经顾不得丢人了。她气疯了。

    气得只想掰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都装着些什么废料玩意儿。

    这个男人,对于他来说,生死好像根本无所谓。他却不知道,那么多人,譬如她,是要多么精打细算着才能活下去……

    他一无所知。

    丁艾想用手锤他,又怕弄疼他背后的伤口。

    就在她稍微犹豫之际,只听到一直沉默着听她责骂的男人缓缓开口,嗓音低沉带着磁性,仿佛温泉水磨过的砂石:“那你呢。”

    丁艾低着头肩膀颤抖,显然还处于极端的情绪失控中,一团浆糊的脑子被他的话猛地一问有些没缓过神来。

    她模模糊糊“嗯?”了声。

    那头只听他又重复了一遍:“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

    丁艾真的要被他给气死了。

    这都什么状况了他丫的还琢磨着怎么撩妹?

    她猛地抬头,却一眼望见了那双漆黑瞳仁里的认真。

    被那样的一双眼睛以这样的目光凝视。丁艾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她这辈子,算是他妈栽在他手上了。

    简天祁没有等她的回答。他伸手轻捧住了她的脸,以拇指轻轻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却见更多的湿意涌了出来。

    丁艾听见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紧接着只觉得男人的气息猛然靠近,下一秒,冰凉的唇已经落在了她沾湿的睫毛上。

    “不要哭……”

    他引导着她靠近他,低喃的声音中带着叹息的味道,温柔地亲吻着她。

    从睫毛,到脸颊,再缓缓移到唇边。

    “不必为我哭……”

    这是一个厮磨却矛盾的吻,明明小心翼翼好像一片片轻轻拨开含着晨露的花瓣,可那份炙热的温度中却带着浓烈的怜爱。

    他浅浅吻着她并不急着深入,偶尔以唇轻抿她的唇瓣,力道却好像对待蝴蝶满是磷粉的羽翼,仿佛生怕稍再用力些,就要把她给碰坏了。

    丁艾从没有被他如此磨人地吻过。

    这个男人的吻总是强势的,无声地宣誓着单方面的掠夺。让她和他接吻总有种献祭般的恍惚感。

    她以为只有那样的他才是能将她全部神志尽数剥离的。

    可现在这个怜惜的吻却好像一只手将她的心脏轻轻握住,再收紧。

    又暖又疼。

    她的神志被磨得恍惚,甚至连他的吻什么时候变了性质,渐渐移向她最为敏感的耳廓轻咬都没有察觉到。

    是“当当当”三声清脆的敲门声猛然拉回丁艾神志的。

    宸时克制有礼的声音隔着门板清晰传入丁艾耳中:“三少爷,沈姨给您送药来了。”

    门外二人起初只听房内瞬间一片死寂,紧接着一阵“乒乓”乱响。

    又过了数秒,房内才慢条斯理地传来男人平静的一声“进来。”

    宸时推开门时就看到简天祁侧身坐在床上,一旁丁艾正一本正经地低头帮他擦着药,不仅眼神闪烁根本不敢直视他们,而且连耳根都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两人刚刚在做什么。

    宸时轻咳了一声,神色难得有些尴尬:“对不起三少爷,是我考虑不周……”那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丁艾无地自容到想死。

    沈姨倒是露出了欣慰的神色来:“三少爷,你们这是在忙吗?”

    床上坐着的男人稍微“嗯”了声,“在忙。”

    那语气间的疏离已经是呼之欲出的送客意味。

    谁知沈姨闻言脸上却露出欢天喜地的笑来。

    “哎,”她说着就把手里的药放到了一旁桌上,推着宸时:“少爷您药记得擦,这还是老太爷担心三少爷让我给特地送来的。”

    “那三少爷,我们先走了。”

    说罢还真就麻溜地撤了,走之前还不忘贴心地给重新关好门。

    留在房内的丁艾还能清晰听见门外沈姨的自言自语:“好事啊,这事儿我可得给老太爷好好说道说道,咱们简家要有后啦……”

    房间里一阵诡异的沉默,坐在床上从始至终面色平静的男人却不急不缓地淡淡道:“沈姨慢走。”

    慢走你个头啊!

    丁艾几乎下意识把手里那管药给一股子挤出来。

    真是太特么丢人了……

    而且他背上还有伤,此情此景怎么看都是她禽兽好么!

    丁艾只觉得牙疼得厉害,她觉得这个男人最近总挑战她小心脏承受极限。

    她是个怕死的人,所以思前想后,她觉得有些事还是得和他先说明白了。

    于是她轻咳一声道:“简三哥,那啥,我觉得你总是毫无顾忌地人前这样,我作为一个讲究人,接受不了。”

    他从善如流地抬头看她,神色认真:“人后就可以?”

    丁艾额角一抽:“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没——”

    谁知她还没说完,就听到那边平淡地以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道:“新婚夜大方躺平要我‘尝尝滋味’,就算是讲究了?”

    虽然那时候是因为窗外有人听墙根她配合他演戏,但如今无端被他当面提及,羞耻感顿时难以言表。

    简天祁的话彻底绷断了丁艾脑袋里面的最后一根弦,她仿佛被踩着尾巴般猛地跳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气到失去理智地恶狠狠威胁道:“这青天白日的!你再乱说话我把你舌头给揪下来!”

    他稍挑眉,看她瞪着因为刚刚哭过依旧通红的眼睛在他面前张牙舞爪,模样有些好笑。

    他心情很好地冷静指出一个客观事实:“你舍不得。”

    “简天祁你——” 她脸憋得通红,就连她自己都感受了脸颊上滚烫的热意。

    丁艾算是明白了。

    她这辈子遇上他,是她上辈子作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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