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四年,大唐天子李隆基将太真娘子杨氏册封为贵妃。圣人数十载不立中宫,贵妃之位,已堪母仪,连带着贵妃那些姐妹兄弟,都有幸随扈天子,马球宴饮,管弦笙歌。

    杨家的荣宠成了人人艳羡的传说。顾兮兮叼着一根牙签在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卫娘子拉着自家阿娘调侃着还是女儿有出息,总觉得这是对自己的嘲讽。

    想起昨晚和兄弟叶二郎喝酒听曲,叶二郎数樽佳酿下肚,轻叹一声,说:“贵妃盛宠,恐他日东宫都难安寝。太子本就不为圣上所钟……”顾兮兮往后一倒仰躺在席上,没一会儿叶二郎就听到了一阵鼾声。

    “狗东西,真睡假睡?”叶二郎收着力气一脚踹在顾兮兮腰上,他愣是没醒。

    且说这时,顾苏氏一个转身,就看到儿子跑出去的背影。

    “狗东西。”顾苏氏微微咬牙,暗暗骂了一句。打眼望去是当垆卖酒的胡人小娘子展臂跳着胡旋舞,白净脚踝上的金玲叮当作响,伴着舞蹈发出了些悦耳旋律。

    牵马而过的官家郎君忍不住多望了几眼,让读了几本圣贤书的老书生瞧见这情景,捋须摇头叹气,愣是嘀咕了三句

    “非礼哉”。长安西市的热闹和繁华,是拜当今圣天子李隆基的英明雄略开创了这天宝盛世。

    所谓的风流豪迈,歌舞升平,正是今日大唐。一介布衣的顾兮兮觉得自己沾了这太平年景的光,他穿着半新不旧的绸缎圆领袍在一家酒肆门口摆了个竹席坐着,一卷易经放在面前,一个陶碗里随意地丢了几个不知道打哪块地里刨出来的旧铜板。

    他是正儿八经地摆摊给人算命呢。一口胡瓜还没嚼碎被乍拍上肩膀的动静吓得生生吞了半块囫囵的,他捂着嘴咳嗽了好几声,勉强顺了顺胸口,扭头正要发作,看清来人却硬是变成了笑模样。

    这一巴掌拍在顾兮兮肩上吓了他一大跳的人正是他的同胞妹妹,顾盼盼。

    盼娘一双杏目笑成了新月,蛾眉扬了扬,娇俏的模样比那边的胡姬好看许多。

    她抱臂瞅着自家兄长,因为憋气涨红的脸还没全然褪色,忍不住上前给人拍着脊背。

    “给你吓得?没用!”听着娇蛮的语气,顾兮兮也不恼,反倒笑得十足宠溺,俊朗的眉眼舒展开来。

    他利索地把竹席卷起来,把易经和陶碗一并收拾了,才开口。

    “又是阿耶叫你来逮我回去?”不等着顾盼盼回答,顾兮兮已经扛起竹席进了酒肆。

    酒肆的伙计忙着招呼歇脚的大食商人,顾兮兮自己把竹席放到酒肆的一个固定的角落,又把挂在革带上的空葫芦拿下来自己打了半斤酒,几个钱往空桌上一丢,和伙计不谋而合地相顾一笑。

    “阿兄不听耶耶的,也听听阿娘的,不要总是干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好好读书考个功名,也了了耶耶半辈子的愿望,省得老头天天在家里唠唠叨叨的。”西市喧闹的街上,顾兮兮耳朵边都是顾盼盼的唠叨,自己的宝贝妹妹非要用她那如清泉潺潺那样动人的声音说着自己最不乐意听的话,顾兮兮无奈地一个转身,让跟在身后的顾盼盼不留神撞进了兄长温热的怀抱里。

    顾盼盼乖巧地窝在哥哥怀里,还不忘伸出一只手在哥哥抱着她的手臂上拧了一把。

    “哎呦!”虚张声势的怪叫。顾兮兮心满意足地搂着肉丰骨纤,丽质天成的妹妹穿过市井回到了顾宅。

    顺便还狠狠给路过的使劲盯顾盼盼瞅的乞丐一记眼刀。按理说当今是万民富庶的好光景,天子脚下怎么还能有乞丐?

    顾兮兮抬脚进了自家大门,腹诽着:有富就有贫,有贵便有贱,有叶二郎那样懂事的保家子,自然有我这样的坑蒙拐骗,嗜赌好酒的狗东西。

    “哥哥快跑!”只听顾盼盼一声乍出唇齿,顾兮兮当即下意识地往自己屋里逃窜。

    顾老爷打厨房寻了一根烧火棍守在院子里,一看到顾兮兮进了门就气不打一处来,举着烧火棍就要追打。

    顾兮兮从小被他爹追得就差练出说话艺人吹的江湖武功

    “飞檐走壁”了,他

    “噌”地越过要来拉扯他的母亲顾苏氏跑进了房间锁给房门上了栓。一家子只得好言劝着顾老爷,顾盼盼软声叫着耶耶,又拽着他的袖子摇了几下。

    顾老爷气得吹了吹胡子,恨恨地冲顾兮兮房间的方向隔空一指。

    “顾家好歹也算是祖辈为官的蒙荫之族,我这半辈子时运不济,不能攀上琼林宴就罢了,怎么还偏生了你这么个不思进取的狗东西?你看看人家叶家二郎,一篇策论得了圣上青睐,破例恩封了刑部郎中,他人品又稳重俊朗,你们总是一起喝酒作乐,你就不自惭形秽?!”

    “说两句罢了,我们兮郎长得也是周正,通体风流的,怎么不如叶二郎了?”顾苏氏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空有皮囊能当饭吃?”顾老爷说得不解气。

    “……妾不与夫君吵。”顾苏氏挽着顾盼盼的胳膊就要走。

    “家里的狗都能打猎看门,他跑市井行骗,骗了人还要赌!”顾老爷越说越气。

    “正经算命!不是骗!”顾兮兮在房间听了个满耳,忍不住扯开嗓子对着门外嚎,一声飘满了整个院子,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一幕正巧落在刚停马进门的叶二郎眼里,他一愣,旋即冲顾老爷作揖一拜,口称

    “世叔”。休沐日无事,叶二郎提了家里的好酒来找顾兮兮消遣。顾老爷看着叶二郎是满眼的欢喜,笑着上前虚扶,只说虔郎如今是刑部郎中,有官有品,跟老夫行礼可不合适。

    “家中自然只论长幼,顾叶两家是世交,您是我从父,侄儿不敢失礼。”叶二郎行止有度,说话周全,略一撩袍与顾老爷进了屋。

    从侍女手中接过团扇掩着花容侧身避嫌的顾盼盼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

    风姿绰约,又进退稳重的郎君,谁家妙龄小娘子不爱?这叶家二郎单名一个虔字,表字文郁,是长安城里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

    叶虔前年与发妻和离,膝下有个小娘子乳名叫荷娘。至于为什么这样风华无两,前途无量的郎君会家室不宁,倒是没人有心思去揣度,毕竟大唐民风开化,和离并非罕事。

    求亲保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叶虔绝口不松再娶的事,甚至连个侍妾都不纳,偶尔去城外那些道观作乐,倒也雅致。

    侍女鸢儿私下里揣测,顾盼盼其实心里属意叶虔。

    “然而填房不好做,况且他还有个女儿。”顾兮兮早就听到外面的动静,心里对巧来救场的叶虔表达了感谢,正好看到妹妹这娇羞半掩容的模样,轻手轻脚地绕到她身后突然说了一句。

    绣花的团扇砸在肩窝里,嫣红披帛临风飘起从顾兮兮鼻尖扫过,带过清淡的花香。

    顾盼盼转身离去之前,只留了一句:“狗东西,不许说虔郎不好。”顾兮兮眨了眨眼睛,觉得有几分委屈,

    “不能再让叶二郎那狗东西带坏盼娘了,闺阁女儿,蛮横任性!”他这样想着。

    ……狗东西?太祖父传下来的宅子,甚至还有个小池塘,引着活水进来,养了一批鲥鱼供家里食用。

    池塘边有一亭,晚风清爽,月光温柔,顾兮兮和叶虔在亭里置席对坐,举杯痛饮,叶虔看着低头玩骰子的顾兮兮,踌躇着开口了。

    “今岁陛下敕开恩科,虽说朝堂上不如昔年张相公在日清明,但你好歹不要辜负世叔的期望和你这满腹的……算了,你好歹也是有些才华的。”顾兮兮一抬头就对上了叶虔有些躲闪的眼神,他和叶虔交情匪浅,自然知道叶虔心胸豁达,不太习惯做违心的说客。

    “我阿耶又让你劝我去考科举?”叶虔又饮了一盅酒,点了点头。

    “我没有你这样的才干,也做不来锦绣文章。”顾兮兮难得收起来笑容,眉宇间多了几分正色,稍稍顿了顿,又说:“就算人人都说李林甫是黑的,谁又敢说张九龄是白的?”月光照在他俊俏的脸庞上,却被周围的树影晃得忽明忽暗。

    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叶虔却明白顾兮兮的意思。成吧,横竖谁也拗不过自己这个愿意把自己糟蹋成阿斗的兄弟。

    “只是太平的辐辏,谁也不知道还能有多久。”叶虔胸中有抱负,又身在官场是非之中,他看得明白,在顾兮兮面前,也敢说一些歌功颂德之外的实话。

    说话间,又给二人添满了酒。

    “安禄山是从死人堆,是非地里滚出来的,他在圣上面前装憨表忠心,只为了攀附皇恩?只为了管贵妃叫一声娘?圣上不会不明白这些道理。”顾兮兮歪着身子,一副松松垮垮的样子,他的笑容就像是时的晚风,在混沌的夜色里,散漫得谁也抓不住。

    他安静地听叶虔说话,他知道叶虔的志向绝不对只是一个刑部郎中。长安城里,乃至于整个大唐,有千千万万的士子怀揣着叶虔这样的才华和志向,拼了命往庙堂上挤。

    他顾兮兮,只是天地一蜉蝣。

    “圣上要是被你看透了,你叶文郁就该站在含元殿上做宰辅了。”两人说笑着,瞟见小池的对面那片花圃里,一盏昏黄的灯笼,两个身影正在挪动,其中一个玲珑倩影,顾兮兮一眼就知道是自家的妹妹带着鸢儿。

    顾盼盼想从花圃里摘些带着露水的花染指甲,乍然起身,却望见叶虔正好往她这边看着。

    隔着夜色和一个小池塘的距离,两人也仿佛是咫尺面对。顾盼盼如画的眉眼,叶虔从幼年有记忆开始,从未忘怀。

    顾盼盼生来好看,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眸中似有春水微潋,秀肩微含,娇娇巧巧。

    “二郎,你娶盼娘吗?”顾兮兮瞧着发愣的叶虔,突然问了一句。

    “不般配。”叶虔脱口而出三个字,却骤闻身后窸窣之声。原来他发愣的功夫,顾盼盼早就绕过小池,满心欢喜地往凉亭来,绣鞋甫踏上台阶来,便听到了这不般配三个字。

    顾盼盼自来是被顾兮兮娇惯着的,霎时恼了起来,瞪了叶虔一眼,粉腮泛红,不等叶虔反应过来开口解释,人已经转身小步跑走了。

    “盼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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