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宅养的狮子猫在阳光下舔了舔它雪白的毛,骄傲地一昂头灵巧一跃上了院子青葱葳蕤的槐树。

    异色的瞳仁骤缩成一条缝,在它看来,站在门口抱着一簇花枝的叶虔很惨。

    顾兮兮站在树下避着日光,顾盼盼的描花团扇在他节骨分明的指间灵巧地转了几圈。

    在顾家,谁敢惹恼这明珠般娇贵的小娘子,就是叶虔现在的下场。那天晚上一时失言让顾盼盼生了误会,叶虔连着三天在衙署处理完公务,连同僚相邀宴饮都推脱了,就为了哄顾盼盼。

    他特地从东市买了鲜花,是顾盼盼最爱的嫣红。叶虔又一次解释了自己说的不般配,是自己早早由耶娘做主娶了妻室有了女儿,如今又有了和离之事,纵然没人过问,也难免会有些闲言碎语。

    “盼娘是将笄秒龄,给我做了填房,岂不是委屈?”半天没顾上喝水的叶虔嗓音带着些许沙哑。

    顾兮兮早就把顾盼盼看透了,自家妹妹这不是不明白道理,只是那日任性转身离去,面子上总是有些过不去,知道自己的娇蛮性子又偏不想改,别扭着故意要给叶虔脸色,唬得他巴巴地哄。

    “行了,小爷替你去讨个情。”顾兮兮顺手接过叶虔的花簇,一推门就要踏进了妹妹的绣房。

    “狗东西!谁让你进来了?!”这一声银铃乍摇般的娇嗔,顾盼盼叉腰站在门口。

    叶虔舒展着眉眼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分外真心甚至带着讨好,再一次见到顾盼盼出现在眼前,竟如重见天日一样,浑身一松。

    顾兮兮从来都是顺着妹妹的,狗腿地上前环住妹妹,一手捏了捏她的胳膊。

    “二郎也是真心给你赔罪。两日后诸王设宴玉真观,长安城的郎君贵女都能参加。他带上荷娘,你们好好玩乐一番如何?”看着顾盼盼低眉含羞的模样,叶虔由衷感叹顾兮兮这狗东西真会哄人,明明是两人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去玉真长公主的宴会上见识一下天下风流骚客云集的场面,被他这样一说,愣是成了叶虔用自己官场新贵的面子特意带顾盼盼去赴宴。

    玉真公主的宴席向来是长安城里最风流富贵所在,京中的凤子龙孙、宗亲贵胄,谁敢不卖这天子胞妹的面子?

    海内文人雅客,也以能赴公主的宴饮为傲。就连东宫长子广平郡王李俶,也与建宁郡王李倓同来,兄弟俩坐在玉真公主下首,看着席间姬妾曼舞,反弹琵琶,丝竹管弦之声并才子和歌,侠气的剑客提三尺青锋踩琵琶声而舞,银光缠身,寒气簌簌。

    酒过三巡,对诗者到痛快处箸击酒筹。快哉盛世,当如是!梨园讴者,善唱红豆。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风月小意耳!”说话的正是建宁王李倓,比起长兄广平王的行止稳重,温和仁恕,他眉宇间是难掩的少年意气和潇洒英气。

    李俶在人前笑容不减,却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李倓,李倓见状,立时明白了兄长让他噤声的意思,自顾将一块糕点捻在指腹,又抛掷在木几上,他只是觉得醺意上头,分外无聊。

    叶虔是时被李俶相邀同席,虽然叶虔的才名也传到了东宫,李俶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被圣上格外恩擢的俊杰的真容。

    “古来大家,多有自喻美人思妇对君王者,摩诘先生深意,恐也在此处。太平日久,愈需圣人与民休息,多行利于农桑之事,万事顺承自然之法。若多兴武事,恐生变故。”叶虔到底是叶虔,他知道广平王在圣上面前的分量甚至比过了太子,也知道东宫表面上左右逢缘,避着朝野的锋芒,实际上对当今之事也是是非分明,李俶在圣上面前多次提起藩镇之宠过甚。

    这一番对言,直叩李俶心扉。李俶算是开怀畅意了,连说了三个好。

    “叶郎中与小王真是一见如故!”叶虔的这番见解,既提出了当今土地耕田之隐患,又点出了藩镇崛起的忧虑。

    在李俶看来,叶虔不仅年轻有识,更是与自己所见略同。顾兮兮在末席悄悄伸了个懒腰,又忍不住多饮了一盅葡萄酒,饶有兴致地看着叶虔在广平王面前出了风头,也看出了广平王温文俊雅的面容下,隐藏着丈量天下的气魄甚至说是野心。

    果真是圣上最宠爱的皇孙,是李唐皇室带着野性的血脉。

    “臣尝听人言殿下通晓易,臣有一至交……”叶虔话音未落。

    “郎中初涉官场,自己还未站稳脚跟,就急着为朋友讨情?”李俶清了清嗓子,一句话把叶虔堵住了。

    他早就看到叶虔席间不停地把眼神瞟向同来的一个年轻人,长得倒是一表人才的却带着油腔滑调的做派,他想不明白叶虔怎么会这种人为伍。

    事必有因,或许他们的投缘外人也不知情。不深知不多言,李俶向来是谨慎的性情。

    叶虔看着李俶依旧笑容和煦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广平王殿下的真实性子了,只得悻悻地一揖,说:“臣唐突了。”

    “无妨。”李俶摆了摆手。打断这短暂尴尬的是一位贵女的到来。这娘子髻梳双鸦,珠花步摇,螺黛描远山,胭脂点朱唇,一身绛红襦裙金绣团簇的牡丹,美目顾盼,曳裙而来,冲李俶微微福身,笑容似有珠玉的温润光华。

    饶是这样贵气逼人的小娘子,这眉梢眼角竟与顾盼盼有四五分的相似。

    叶虔觉得自己可能是喝多了,秉着避嫌的心思,冲李俶告退,李俶颔首应允。

    贵妃族姐韩国夫人嫁了出身博陵望族的秘书少监崔峋,膝下有一爱女。

    崔家小娘子生得美貌,性情娇憨,兴庆宫宴上点足登鼓起舞,连圣上都直言像极了贵妃的神姿,当时就指着李俶,问韩国夫人肯不肯将女儿嫁给李家的郎君。

    天子金口一诺,定下了杨家与东宫的姻亲。贵妃与太子成了亲家,自然对两家来说都是珠联璧合的美事,在外人看来,崔家贵女与天子嫡孙,更是天作之合。

    李俶与崔清泱并肩立在花前,篱笆内盛开的嫣红芍药娇艳欲滴。崔情泱俯身折了一朵芍药捧在手中,睨了李俶一眼,唇边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俶郎是看上了叶虔?”她低眉用白净的手指捻了捻花瓣。

    “期为我所用。”李俶偏头看着崔清泱,说得十分坦然。崔清泱始终没用正眼看李俶,背身去逗花间的蝴蝶。

    她说:“俶郎与我说话,倒是从来不避嫌。”

    “外人需要避嫌,内子却不必。”李俶一语既出,崔清泱不知道是李俶故意撩拨她的心弦,还是看得过分明白只为了这桩关系家族和圣人恩宠的指婚。

    “芍药开得繁华艳丽,只可惜寓意不佳。”崔清泱稍稍顿了下语气,

    “世人唤之将离。”

    “世间的花,都是娇气的,数日就落了尘泥。”李俶伸手为崔清泱扶正了发间的步摇。

    可见以色幸于君王,能有几日好?这句话李俶没有说。他对皇祖向来孝顺,圣上爱谁,他都不会有一句异言。

    受了圣上天恩的眷顾才能生长在这大唐的盛世里,在李俶看来,谁也没有质疑李隆基的资格。

    叶虔重新回到顾兮兮的席上,看着喝得面颊飞红就差躺得四仰八叉的顾兮兮,咬了咬牙,愣是低声骂了一句

    “狗东西”。

    “你怎么回来了?”顾兮兮刚分了神,转头用醉眼看着有点晃悠的叶虔。

    “喏。”叶虔撩袍坐下,把顾兮兮往旁边挤了挤,往李俶和崔清泱的方向递了个眼神。

    顾兮兮早就瞧见了,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又忍不住贪了一杯冰凉的葡萄酒。

    叶虔着顾兮兮人模狗样的做派,要不是出门在外,他很想上去踹一脚。

    顾兮兮对《易》的研究其实很透彻,旁人不知道,叶虔却心知肚明,广平王是出了名的专于《礼》、《易》,这么好的机会,偏叫这个狗东西真的用来喝酒了。

    顾兮兮摇了摇头,对着叶虔露出一个极其欠揍的笑容。他说:“我可没光喝酒,那边那位你家上司刑部尚书的公子见着了吗?我刚用骰子赢了他好几个钱。”

    “……”叶虔觉得到今天他都没有把顾兮兮拎起来踹一定是看在顾盼盼的面子。

    说到顾盼盼,他才想起来这半日都没见着顾盼盼和自己的女儿荷娘了。

    顾兮兮是硬被叶虔拽起来去找顾盼盼与荷娘,用叶虔的话说,宴会上鱼龙混杂,她娘俩落单久了,难免叫人担心。

    顾兮兮凑到叶虔面前,笑着打趣,

    “娘俩?”顾盼盼今日恰巧也是一身绛红纱裙,挽着鹅黄的披帛,青丝绾了双鸦,一朵绢花别在发间,映着满园的芬芳,雪肤花貌,明艳动人。

    她抱着荷娘指点这花丛,捏着嗓子说话,逗得荷娘咯咯直笑。她乍然转身,正是这带着三分淘气的羞花笑容撞进了叶虔眼里。

    叶虔下意识地停了步子,顾盼盼好看他知道,只是顾盼盼总是会这样不经意间撞开他的心扉。

    “哥哥!”顾盼盼放下荷娘,挪了几步蹭到顾兮兮身边,刻意躲了躲叶虔,顾兮兮看到了自家妹妹的耳尖有些泛红。

    荷娘扭开了乳母的臂弯,跌撞地扑进叶虔怀里。叶虔没有再提起自己的前夫人,对荷娘却是十足的娇宠。

    “我、我去更衣。”顾盼盼用掌心贴了贴自己发烫的脸颊,眼睛也不抬地说了一句,就自己提着裙子小步跑开了。

    “荷娘。”顾兮兮笑眯眯得凑近了要伸手捏捏荷娘粉雕玉琢般的小脸。

    “爪子起开!别过了酒气给我家小娘。”叶虔万分嫌弃地拍开了顾兮兮探上来的手。

    连鸢儿都忍不住掩嘴直乐,顾兮兮恶狠狠地瞪了叶虔一眼,

    “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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