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兮兮难得见叶虔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成一拳。两人就这样干瞪眼,直到茶水不再冒汽了,叶虔才咬着牙吐出一句,“狗东西,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换来的是顾兮兮的白眼,意思是顾盼盼做好的决定,从小到大,咱俩谁能有回天之术?

    叶虔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头疼。

    顾兮兮将捡回来的四枚铜板仔细用指腹擦了擦放进荷包里,抬头看着叶虔愁眉不展的样子,冲着他打了个响指,说:“你那个广平王,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傻子?我得为我妹妹的终身考虑啊。”

    “嘶……”叶虔瞪了顾兮兮一眼,“闭死你的嘴!”

    一碗茶见了底,顾兮兮的眼睛仿佛看不见底,叶虔屈指叩着桌面。顾兮兮突然抬头看着叶虔,恢复一贯嬉皮笑脸的无赖样子,他说:“老哥哥,你有大事要做,就别管咱们这个不懂事的妹子了,兄弟等着你站稳含元殿的那一天。”顾兮兮从煎茶的罐里给自己添了一勺,又说:“该到给闺女儿找个继母的时候了。”

    叶虔动了动喉结,愣是把闭嘴俩字又咽回去。

    一盏茶水斟满,顾兮兮用食指蘸了水在桌面上画了十六卦的卦象。叶虔看着他的动作,问:“狗东西,这是什么?”

    “自然。”顾兮兮覆掌一抹,只说了两个字。

    叶虔抿了抿嘴,抬头瞪了顾兮兮一眼,说:“没办法就说,五迷三道。”

    “你有办法?”

    “……没。”

    荷娘在叶虔怀里学会了背王摩诘那首《相思》,叶家伯父感受到朝堂之上斗争暗涌,和李家结亲的念头被放下了,叶虔乐得自在,继续过着忙里偷闲,休沐日和顾兮兮通宵宿醉的日子。叶夫人为荷娘缝着新裙子,提起叶虔还没有着落的婚姻事,觉得自己鬓边多了一根白发。

    顾兮兮在西市摆摊算命又被地痞追打了两条街,躲在提着鞭子杀来的马悦娘身后狐假虎威。

    “兮郎,咱们以后别骗人了好不好?”丝帕绕着手指三圈,马悦娘终于犹豫着开口了。

    “那不行,我这是在攒老婆本。”顾兮兮一本正经地说。

    他说得好有道理,马悦娘没法反驳。

    广平郡王的婚期在古柏葳蕤,流萤满庭的八月末,暮夏初秋。大吉的日子,六礼俱全,天子李隆基的圣旨传遍两京,秘书少监崔峋女崔氏,出自博陵名门,堪配天子嫡孙,册封为郡王妃。天子和贵妃恩赐给广平王妃的礼物,艳羡了京华。一如昔年咸宜公主出嫁,广平王的婚宴,天下名士、京中勋贵都能参加,期与天下同乐,彰显盛世开化。

    婚车穿过长安城的街坊,顾盼盼坐在婚车里,听着车外的喧嚣,她紧紧握着顾兮兮给她的一个锦囊,里面有一块木牌,据说是给未来嫂子马悦娘做木簪剩下的边角料,上面写着一个“豫”字。

    “十六卦或许有机缘,我总是算出这个卦。你带着,凡事不要争不要太上心,走一步是一步。”顾兮兮这样和顾盼盼说的。

    顺应自然,正是豫卦的道理。

    “狗东西死抠,还弄块边角料给我。”顾盼盼气得把小脸鼓成一个包,咬着牙低声骂骂咧咧。一时车停了,却听到车外一阵欢呼,竟是李俶亲自登车迎她。锦囊被藏进袖子里,手忙脚乱地用团扇遮住了眉眼。

    “手给我。”李俶向她伸出手,掌心朝上,意思明确。

    顾盼盼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将手搭在李俶手心里,李俶温和的一笑,让人看不透真实和虚伪。明天天一亮,广平王亲自搀扶王妃下婚车,夫妇恩爱的话会传遍长安一百零八坊。

    黄昏日暮,火红的云图把最后的光辉照亮了西方。

    团扇题盟誓之约,无非是白首、偕老这些个俗套却无比真挚的句子。顾盼盼穿着的青翠婚服上用金线绣了展翅的凤凰,她屈膝端坐在牙席上等候李俶的到来。青庐外有蝉鸣阵阵,窸窸窣窣的飞虫声,因为庐内闷热甚至有几分不适和焦躁。顾盼盼微微转动脖子,金钿珍珠步摇撞出声音,很悦耳。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梦,顾盼盼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她有时候会想着如果今天是她和叶虔大婚,一定会简单美满,有时候为前途的未知和凶险心跳加速,有时候竟也想到了李俶的俊朗疏阔。

    讨厌,烦人。

    顾盼盼将自己藏在团扇后面,呼吸吐纳之间,听见李俶的脚步不疾不徐地踏来。透过丝缕见着来者身姿俊逸,是天家风范,他端正坐在对席,笑着说:“方才在外,本王已请王妃却扇,这会儿怎么又遮掩起来了?”

    “妾在外,不敢驳王爷面子。”顾盼盼轻声嘀咕着。

    青庐里安静,纵然轻声,李俶也听得清楚。看着眼前与崔清泱秉性样貌皆如亲生姐妹的新王妃,借着酒劲生了几分意趣。

    “今日大婚,我以李家之名起誓,许王妃诺言,还请王妃却扇来见。”李俶说。

    顾盼盼看着眼前说得正经又眉眼间都是温柔笑意的李俶,一时间觉得是春日里牡丹含露绽放在心间。顾盼含羞垂首,果然喜欢这种事,最没道理可以讲。

    “将来,您不能罪顾家。”顾盼盼盯着袖口的流云纹样,开口说。

    “顾家无罪,反倒是委屈了王妃,骨肉分离。”李俶说。

    乍一听骨肉分离四个字,顾盼盼有些动容,又说:“那您也不能罪崔家。”

    李俶说:“崔家无罪,况关中名门,百年根基,非本王一人可罪。”

    “还有吗?”李俶饶有兴致地问。

    “……妾与您有了夫妻的名分,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好好过日子。”顾盼盼觉得自己还没喝合卺酒就已经有些晕乎了。

    李俶倾身上前,握住顾盼盼的手将团扇缓缓移开,顾盼盼惊呼了一声,两人相对,李俶说:“那愿王妃记住与本王白首的诺言。”一杯合卺酒缠绵入口,顾盼盼对着铜镜拆下了发髻,崔清泱赠的金钗被仔细地收在妆盒里。一捧清水洗尽铅华,李俶看着眼前素颜的顾盼盼,说:“我以后可以叫王妃盼娘吗?就像……叶郎中那样叫你。”

    顾盼盼一愣,语塞。

    李俶伸手抚上顾盼盼好看的眉眼,顾盼盼带着羞怯闭上了眼睛。

    当面前的温热气息一时离开,顾盼盼再睁开眼睛时,李俶已经和衣躺下,说话的声音平和,却不知喜悲,“盼娘,今后你好好做崔家的女儿,好好做广平王妃,不要忘了与本王白首之约。”

    顾盼盼知道此时李俶酒醒了。她撇了撇嘴,拖着一个枕头,离他三拳的距离,自己侧身躺下了。

    听着青庐外的蝉鸣,顾盼盼忍不住和李俶搭话,她一句一句地喋喋不休,说着自己从小跟着哥哥玩,为了自己不受欺负,原本不擅长打架的顾兮兮偏装出了小霸王的样子,对着左邻右舍撂狠话,“敢欺负我妹妹弄死你!”学顾兮兮的语气,顾盼盼学了个十成十。

    背后传来李俶压低的笑声。

    顾盼盼没敢转身,又说:“我小时候被我哥哥带皮了,不肯好好读书,我耶耶宠我,就纵容着我玩,是虔郎压着我读书习字,他说女孩子不读些书,嫁了人被欺负了还要帮着数钱。”

    “虔郎喜欢王摩诘的诗,上次我看见他在教小荷娘背诗,也不知道学会了没有……”

    李俶被顾盼盼带起了兴致,他想给顾盼盼讲讲他生母的事儿,却听见身边响起了轻鼾。看着带着数日疲惫的顾盼盼安睡的模样,李俶无奈地将苦笑藏进了渐暗的烛光里。

    东宫的宾客散尽,婢女又给房中添了一盏灯,照出张良娣美艳的容貌。染着水红蔻丹的素指按着眉心,倦意藏不住,张良娣却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只是坐着翻了一页书。

    “广平王膝下有殿下的长孙,如今又娶了崔氏……”心腹的侍女欲言又止地揣测着自家主人的脸色。

    “我从小在祖母身边长大,我既嫁入了东宫,自然不会甘做一辈子的侧妃。”朱唇皓齿间磨出的话带着十二分的不安现状。张良娣是有骄傲的资本的。张氏出自名门,祖母是昭成皇太后的妹妹,于李隆基有抚育之恩,封邓国夫人。张良娣从小被家中送到祖母身边,养在长安,美貌巧言,李亨正位东宫,她便嫁入东宫做了良娣。

    谁都知道,年轻貌美又出身尊贵的张良娣是如今李亨身边最得宠的妃妾。

    “当初咱们殿下初封太子,圣上将我嫁给殿下,正是为了借昭成皇太后母族的势力稳固太子的地位。帝王心术,平衡各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谋算,正是在圣上那处得来的。”张良娣看着灯罩上的美人图,说。

    “九重宫阙内,哪来的太平日子?有了这位崔王妃,东宫的水可就更深了。”侍女走近为张良娣拆下了发髻。

    绿云披散在肩,张良娣轻轻松了一口气,放下了一日的劳累。

    “今日殿下无论如何都不会来的。广平王大婚,他必定惦记着吴氏。”张良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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