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监造房也分很多个坊,有加工金银首饰的小手工艺精品作坊,也有编织丝绸制品的机房,王府上下所有用到的物件,都由监造房来制作或者维护。

    这些匠人也都是精英汇聚,都是各行业之中的老师傅,此时一百多号人全都被召集了起来。

    李秘也有些没头绪,即便暗访,也很难短时间内找出提炼沥青的人,眼下也只好将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一处。

    这些个王府禁卫也是见多识广的,只是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查案,将这乌泱泱一百多号人找齐了,如何能从中找出凶手来?

    在常人看来,这等举动除了打草惊蛇,把凶手吓走,其他作用是一点也无。

    然而李秘就是这么做了,而且他也不是无的放矢,既然选择了这样的方案,李秘自然是有着足够自信的。

    毕竟是大半夜了,又是阴冷的大冬天,让人从床上赶将起来,任谁都有些气恼,这些人也是颇多抵触。

    不过王府禁卫可不是他们这些低贱匠人能反抗的,也只能是一个个低垂着脑袋。

    李秘让他们排成六排,每一排约莫二十来人,便快速地走了一圈,每个人面前只是停顿了几秒钟,而后决定这些人的去留。

    这一圈下来也不过三五分钟,一百多号人也就减了大半,走的便各自回去歇息,留下来的却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因为他们已经听说了,这李秘可是王爷请来调查纵火案的!

    这些个匠人倒是无所谓,毕竟都是卑贱之人,本就是无根浮萍一般任人摆布,可禁卫就不同了。

    他们对李秘的能力并不认可,见得李秘如此胡闹,完全凭借自家喜好来决策,根本就是儿戏一般!

    王爷让他们跟着李秘,可不仅仅只是配合李秘,也有着监督李秘的职责所在,这禁卫头子难免要按捺不住,朝李秘道。

    “李大人,某斗胆问一句,您是如何判断这些人是否清白,又凭什么决定他们的去留?”

    李秘早已察觉到这禁卫的不满,正要解释,旁边的熊廷弼却是抢先道。

    “那纵火犯造下了这等事来,又出不得王府,即便他心志再如何坚硬,夜里也不会睡着,而是时刻保持清醒,关注着案子的进展,思考接下来的行动。”

    “所以那些睡眼惺忪,昏昏欲睡的,都是没心没肺心里也没鬼的,自是初步排除在外,如此一来,能够大大缩小盘查的范围。”

    熊廷弼如此一说,那禁卫也不由恍然,心说连李秘身边这个武举士子都看得出来,他竟然毫无头绪,也难怪人都说隔行如隔山,虽然都是舞枪弄棒,但不是调查人员,还真不知如何用他们那样的眼光看事情了。

    不过他到底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此时又朝李秘道:“这也不过初步筛查,便是刷去了那些糊涂虫,也还有四十余人在场,又如何从中甄选?”

    李秘也不说话,又花了几分钟,同样只是走到每个人的面前,细心观察了片刻,而后决定这些人的去留。

    今次却只是剩下二十人左右,又刷去了一半!

    禁卫也不敢再问李秘,转向熊廷弼道:“这次又是为何?”

    熊廷弼也不瞒这禁卫,朝他解释道:“李知事之所以来监造房,是因为在引火之物中发现了沥青,这东西是冶炼熔锻的辅料,若非内行中人,外行人是无法得知的。”

    禁卫也是恍然,因为他也知道,沥青这种东西便是行内人都很少用到,整个武昌城的铁匠铺子也都不多见,只有王府的监造房,才用得起这样的材料。

    毕竟是辅助灼烧和锻造的,如同烧银子的一般,寻常铁匠铺子又如何用得起?

    不过这些人的去留跟沥青又有甚么必然的联系?

    熊廷弼此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他还是朝禁卫道:“经常锻造的人,整日里握着锤子,手掌必然长满老茧,而常年混迹织绣的,通常是指肚起茧,煮蚕缫丝的,因为经常泡在温水里头,双手的皱褶就会更加严重……”

    “李大人想必是通过观察众人手掌,才进行了排除吧。”

    熊廷弼也不太敢确定,他之所以能够得出这个结论,还是因为李秘筛查这些人之时,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的手上,甚至对于个别人,他还会抓起对方的手掌,仔细观察过后才决定去留。

    所以熊廷弼据此得出了上述的推断,那禁卫也是佩服不已,眼下再看李秘,眼神也就截然不同了。

    不过熊廷弼显然并没有说对,或者说没有说得比较全面和完整。

    李秘扭过头来,朝熊廷弼道:“芝冈兄所言不差,不过除了手上的茧子,还要关注一个细节,便是他们的手臂。”

    “手臂?”熊廷弼也有些迷惑,此时见得李秘指着一名匠人的手臂,朝熊廷弼和那禁卫解释道。

    “这冶炼锻造房里头,需要接触烈焰铁汁,无论是烧炉还是锻打,难免有火星飞溅,这些铁星子会灼烧他们的手臂,在手臂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烧伤痕迹,有这些痕迹的,便说明是冶炼锻造房的,根本不需要比对名册这么麻烦。”

    禁卫闻言,凑近了一看,事实还果真如此,心中不由感慨,这些明明就是生活中极容易见到的现象,可他们都忽略了,也难怪李秘能够成为苏州府神探了!

    不够他也发现了一个问题,有几个人手臂很是白皙干净,但还是被李秘留了下来,这就有点让人不解了。

    “李大人所言也并非不无道理,只是这几位手臂上无疤无痕,为何同样被李大人给留了下来?”

    那三个人见得禁卫头子将他们点了出来,一个个战战兢兢低下了头,生怕自己任何细微的动作或者表情,都足以引起李秘的注意一般!

    李秘走到这三人面前来,微微一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三位应该是冶炼房的大师傅吧?”

    三人顿时抬起头来,异口同声朝李秘道:“是。”

    那禁卫更是吃惊了,因为他就在王府里头当差,可连他都不知道这三人是档头,为何李秘就能够看出来?

    难道这李秘提前调查过王府的情况不成,私自窥查王府内事,这可不是甚么好事!

    禁卫想到这里,难免要对李秘表现出敌意来,李秘见得禁卫面色不善,下意识按着刀柄,也是摇头苦笑,朝那禁卫道。

    “都头莫紧张嘛,这三位手臂之所以干净,是因为他们干活的时候戴了皮手套,你且看看,他们前半截小臂是白的,其他地方却是黝黑的。”

    禁卫将信将疑,将那大师傅的袖子往上一拉,情况果真如李秘所言那般!

    不过他也有些疑惑不解,朝李秘问道:“这手臂有皮手套护着,没伤疤没变黑也可以理解,只是他们身上为何比手臂还要黑?”

    李秘看了看那位大师傅,而后朝禁卫耐心解释道:“这冶炼房里头便是冬天里都非常热,不管是大师傅还是小学徒,工作之时都会把衣服给脱了。”

    “这第一嘛,不脱衣服的话,大汗淋漓,衣服又湿又干的,寒暑交替,很容易生病,二来火星四溅的,容易引燃衣物,将衣服脱了才是最安全的做法,三位大师傅,我说的可对?”

    那三位大师傅听得李秘此言,也不由吃惊,因为李秘细皮嫩肉的,分明就是个官吏模样,不像是做过他们这种低贱工作的,又如何能够得知行内的底细?

    “大人博学多闻,所言是不差的。”其中一名大师傅该是见过些世面的,此时也朝李秘奉承了一句。

    此时禁卫才算是彻底信服了李秘,不过眼下还剩下二十人左右,能用的也都用了,接下来又该如何继续排查?

    李秘看了看那三个工头大师傅,朝他们说道:“留下来的都是冶炼房的吧?”

    “是。”

    “一个不差?”

    “一个不差。”

    “那就好,本官有些话要问你们,若有人扯谎,王爷责怪下来,可不是卷铺盖滚蛋这么简单,你们可明白?”

    李秘与这大师傅的对答,禁卫也是听在耳中,他本以为李秘只是初略筛查,到底是有些出入的,没想到竟然是一点都不差!

    那些人听得李秘的警告,也纷纷小意起来,大气都有些不敢喘,因为王府失火的事情早已传遍,李秘分明就是来查找纵火犯的,他们只不过是卑贱小民,若表现不好,让李秘拿去当了替罪羔羊,可就六月飞雪那般冤屈了!

    见得这些人都听明白了,李秘也不再多说,而是朝他们吩咐道:“把头发都盘起来,披头散发的实在不像样。”

    禁卫将他们从被窝里赶出来之时,他们也没时间扎头发,此时头发都是披散着的,也着实难看,听得李秘如此一说,便纷纷把头发都盘扎了起来。

    李秘又从头走了一遍,放走了七八人,现场也就只剩下十二人左右,今番是连那工头都有些讶异了,壮着胆子朝李秘问道。

    “大人今次又是为了哪般?”

    李秘呵呵一笑,朝他解释道:“你们都是接触过沥青的,我说得没错吧?”

    那工头当即点了点头,朝李秘道:“正是,我等十二人负责提炼沥青,所以老朽才好奇,大人是如何将咱们这些人一个不漏地挑出来的?”

    李秘也不解释,扭头朝熊廷弼道:“芝冈兄可知道这其中奥妙?”

    熊廷弼也没想到李秘会如此考校他,不过他也是不服输的人,当即走到这些人面前,来来回回观察了两三遍,照着李秘的思路,检查他们的手脚,可最终还是没甚么头绪。

    李秘见得熊廷弼有些失落,也不再卖关子,正打算开口解释,却见得一名年轻匠人往前一步,朝李秘道。

    “提炼沥青会生出毒烟,所以咱们都会蒙住口鼻,而炉火会烘烤脸面,所以咱们口鼻往下的皮肉,会比上面的要白,再说了,咱们整日绑着蒙布,耳后和腮帮会磨出痕迹来,大人想看不出来只怕都难……”

    李秘也不由惊讶,扭过头去,见得那人也不过十几岁,眼神清澈,黑脸白牙,脸蛋子方正,倒不像个油嘴滑舌之人。

    “你是谁,岂敢胡乱说话!”那禁卫也有些恼怒,心说老子是王爷身边的禁卫,竟然还不如你个匠人的脑子活络了?

    适才熊廷弼看了又看,都没能看出甚么端倪来,此时你这匠人站出来这么一说,让大家的脸面都往哪里搁?

    然而这少年郎接下来的一句话,却震惊了所有人!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缉熙堂的火,就是我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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