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蒨的手掌很温柔地落在我的小腹,低语呢喃,“青儿,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女孩不都一样吗?”我有些不耐烦。

    “是啊,男孩女都一样。”陈蒨吃吃一笑,“只要是青儿的孩子,朕都喜欢。”

    “陛下已有十一子。”我不动声色地提醒他,他的孩子多得去了,个个都喜欢,他喜欢得过来吗?

    “不一样。”陈蒨松开我的腰,将我的身子扳过来,坚定而执拗道,“这是我们的孩子,是你和朕的孩子。朕会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给他,疼他爱他宠他,护他一生平安。只是因为,这是我们的孩子。”

    这么看重这个孩子啊,不知道他知道孩子流掉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光想想我就觉得开心。

    神思恍惚中,我听到陈蒨在问我,“青儿,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故作伤感道,“我在想婉昭仪,她没了孩子,因虎狼之药伤了身子,往后恐怕难再有孕了,真可怜。”我就是要挑你的刺,故意提起你的旧情人和你死去的孩子,血淋淋的事实,一条生命啊,看你还有什么心情在这柔情蜜意。

    果然,陈蒨的脸沉了下来,恼恨地盯着我,一张脸拉得老长。

    许久,我听到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都要做母亲的人了,还对过去的事不能释怀?”他也知道我是在为过去的事记恨他,故意挑他的刺。

    见我不答话,陈蒨只好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我的小腹上,目光奇异地温和,带着为人父的欣喜与期盼,“青儿,这是朕的孩子,也是是你的孩子。你会像朕一样疼他爱他护他,不会伤害他,对吗?”

    这是在警告我不要对孩子动手吗,他一直都知道我在用麝香避孕的事,面上却一直不动声色,暗地里叫梨霏换了我的麝香,维持着表面的虚假的和谐。原来,他也不相信我,害怕我会对孩子不利?

    “这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不会伤害他。”先打消他的疑心再说。

    得了我的保证,陈蒨面色稍松了一点,将我拉到他的怀里,轻轻地抱着我,不敢用力,怕伤到腹中的胎儿。

    我低头,静看一地的花落无声。

    ——

    年关的陈周一战,大挫周军,周国在巴州湘州的势力瓦解,陈国彻底统一江南一带,扩大版图。其中清远郡公侯安都功不可没,如今已从巴州胜利班师回朝,陈蒨大喜之下改封其为桂阳郡公,念其有功,特嘉许其亲眷家属进宫探望孔贵妃,以慰孔贵妃眷眷思亲之心。

    因为韩修华的岱妍苑与重华宫挨得近,我去看韩修华,自然免不了要经过重华宫。这日,就让我碰见了进宫探望孔贵妃的亲眷。

    锦衣华贵,广袖飘然,腰缀碧玉琅环,身形挺立,五官分明,目如点漆,神采奕奕,意气风发,尽显张扬风流。

    我望着那位不远处从重华宫缓缓走出来的年轻公子,问身边的云溪,“云溪,你可识得此人?”

    “奴婢识得,此人是桂阳郡公之子侯敦,他也不是头一回进宫探视贵妃娘娘了,奴婢从前就见过侯公子。”云溪自然是有问就答。

    这么说,此人是孔贵妃的表兄了。

    望着那人离去的身影,我略有所思,陈蒨再怎么不待见孔贵妃,可看在她舅舅是开国元勋,国之栋梁的份上,该给她的尊荣和特权还是一样不少,每个月总有那么一次是在重华宫度过的,还能时不时地允许家人进宫探视,这可是后宫多少女子难以企求的事啊。有个有权有势舅舅做后台,就是不一样。

    慢慢走去,驻足于一处樱草花株丛,纤秀花枝旁逸斜出,青枝楚楚,花繁艳丽,妩媚嫣然,日光滟滟,连带着花朵也别有盈光,流光灿目,风姿更胜。

    斜出的花枝上,钩挂着一个玲珑小巧的浅紫香囊,下端的水青色璎珞流苏迎风而动,仿似柳丝摇摇。我弯下身,拾起那个香囊,仔细端详,香囊上绣的是碧叶红莲,鸳鸯戏水,一番小儿女情思的图案。针脚平整细致,线条流畅优美,看来做工之人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不过最吸引我眼球的,是刺绣图案上绣着的掉色发白的一个“卿”字。

    云溪好奇地盯着香囊,“这是谁掉的香囊?”

    “是在下的。”是一道沉朗的男声。

    我转过身一看,此人正是去而复返的侯安都之子侯敦。

    “方才在下不慎将香囊遗落于此,娘娘可否将此香囊归还在下?”依我的穿着装扮,他不难猜出我宫妃的身份。

    我并不急于归还,而是问,“侯公子可有何凭证证明这香囊是你的?”

    侯敦不慌不忙道,“这香囊上绣的是红莲鸳鸯,上面还有一‘卿’字。”说道‘卿’字时,他的目光奇异的柔和。

    见他说得并无差错,我把香囊给云溪,示意她还给侯敦。

    “鸳鸯戏水,好一番缠绵的情致。此香囊,想必是尊夫人所赠吧?”我问道。

    侯敦接过香囊,并未否认,只是含笑道:“多谢娘娘。”

    说罢,手指轻轻抚摸着香囊,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像在保护着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唯恐世间之物将它玷污了。

    目送侯敦离开,云溪不禁感慨道:“侯公子将他夫人所赠之物随身携带,爱惜如珍宝,可见他们夫妻情深。”

    我的心思却不在此,而是问云溪,“云溪,你可知道侯公子夫人的闺名?可是有个‘卿’字?”

    云溪摇摇头,“奴婢从未见过侯少夫人,也不曾听人说提过她,又如何得知侯少夫人的闺名呢?”

    “那……”我再三思索,又问,“孔贵妃的闺名可是有个‘卿’字?”

    “咦!”云溪惊奇地叫了起来,“娘娘怎知贵妃的闺名里有个‘卿’字,贵妃的闺名正是‘卿卿’二字。”

    我静默不言,只是转头望向重华宫,心潮涌动。

    也许,看似骄纵霸道,飞扬跋扈的孔贵妃,并不是人们所想的那么蛮横无理,傲慢无知呢?

    每个人,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不为人知的……心酸。

    ——

    岱妍苑的布置清新雅致,少见金银珠玉,很是素净。一尊小小的博山炉置于堂前案几上,袅袅生烟,是淡淡的梨花香,如雨如雾,缭绕得满室馨香,好似***里下着一场绵密的梨花霏雨,清甜舒爽,繁花如雪。

    我来岱妍苑,可不是来找韩修华喝茶闲聊的,而是来向她了解复梁会的情况的。从韩修华口中得知,复梁会乃前梁逃亡旧臣组织的势力,隐藏身份,潜藏在建康城各个角落,刺探情报,密谋复国。不过,依我看来,复梁会多是一帮乌合之众,一盘散沙,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千百年以来,有哪个国家亡国了还能复国成功的?也就仅此勾践一人,再无来者。他们想要复梁,我看是痴人说梦罢了。

    虽然他们复国不成,不过刺杀陈蒨还是有可能的,何况他们复不复国都不关我的事。我只关心,他们能不能帮我杀了陈蒨。

    经上次重云殿刺杀失败后,本来隐藏得极好的复梁会暴露了一部分势力。陈蒨已经注意到了复梁会,这几个月以来,一直明察暗访,倒也真让他们发现一批复梁会分子,并大肆追查剿杀,致使复梁会元气大伤,只能静待休整,一时间也不能对陈蒨有什么大动作了。真是遗憾!

    “有些女人愿意为一个男人生孩子,是因为爱这个男人;而有些人,则是想利用孩子保住自己的地位,好让后半生有个依靠;还有一些人,是因为害怕孤独,想有个孩子陪伴。不知道韩姐姐,是哪一种人呢?”我看着逗弄襁褓里婴孩的韩修华,半疑惑半试探道。

    我突然这么问,韩修华愣了愣,静静道:“自然是第三种,陈蒨叔侄俩是亡我梁国的仇人,我恨他都来不及,怎么会爱他?至于地位,我是来报仇的,地位什么的,对我不重要。”韩修华的表现就像一株娴静的胡枝子,看似柔弱,实则有刺。

    韩修华的眼里闪过一丝挣扎,缓缓道:“我只是害怕孤独,复国报仇之路漫漫,有可能穷尽我一生都无法等到成功的一天,难道我要孤独终老?我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害怕。只有看着这个孩子,我才觉得,我的人生并不是除了仇恨之外就一无所有了,我还有这个孩子,还有活下去的意义。”

    看着韩修华温柔抚摸她的孩子,我凝眸不语。

    只要,韩修华不是对陈蒨动了情就好,不然,我可就危险了。

    许久,韩修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郑重地对我说,“既然你我如今都踏在了同一条船上,有一件事,我就不妨告诉你吧。”

    见她那么神秘的样子,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凝神听了起来。

    “我知道,重云殿夜宴那晚,有个人趁乱推了你一把,害你差点命丧于剑下,我看到推你的那个人是谁了。”韩修华目光凝重,深深如海,“是严淑媛身边的大宫女——苏桐。”

    我的眼睫毛微微一挑,讶然道:“我一直疑心那天晚上,是有人想趁乱借刀杀人来除掉我,却不曾想是她!”居然是那个贤淑得体,温厚大方的严淑媛!

    韩修华轻轻一哂,“她本就是深藏不露之人,你还记得孔贵妃是怎么说她来了?”

    忆起霜菊台上孔贵妃的话,我轻吟道:“多智近妖,多仁近诈。”

    “对,多智近妖,多仁近诈。孔贵妃虽然骄横,看人的眼光却是精准,这点,你我都不如她。严淑媛平日里一副处处为他人着想,敦厚良善的样子,有谁会想到她会去害你呢。”

    我定了定心神,道:“多谢你将此事告知于我,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钱珝《未展芭蕉》“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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