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把我带到了他隐居的山上,在那里,我遇见了书瑶。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因为贪玩被师父罚跪,肚子饿得紧,她拿着一个热乎乎的馒头对我说:给你。她是太守的女儿,父母为了躲避战祸把她送到了山上,托付给了师父。每回我被师父罚思过不许吃饭时,都是她偷偷地来给我送吃食,为此,她不知道挨了师父多少骂。”

    “后来,等我们都长大了,可以回报师父时,师父却先于我们一步走了。在师父的灵前,她告诉我,她会一辈子陪着我的,我信了。可她父母把她接了回去,并不许我再见她,他们认为我一无所有,配不上书瑶。我决心要闯出一片天来,将来才有资格娶到她。我接了很多江湖上的买卖,本想挣够了钱就去向她父母提亲,可我一看到那些因为贫穷、战祸而无家可归的孩子,我就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我一次又一次地把这些孩子接来,一次又一次花光了所有的钱银来接济他们,始终没能去向她提亲。她知道了以后,不但没有怪我,反而同我一起想法子救济这些孩子。每年,她都会瞒着他父母,偷偷地来这里见我。直到那一次,她被斛律恒伽给带走了。这一走,改变了我们所有人。”

    莫子忧的神色渐露痛苦,“她是因为我,才被斛律恒伽给劫走的。那一年我接了一桩买卖,有位姑娘被仇家追杀,她雇用我保护她,把她从齐国安全地护送回周国。追杀她的人,就是斛律恒伽!我真后悔,接了那桩买卖!斛律恒伽劫持了书瑶,逼迫我说出那位雇主的下落,可雇主与雇员,从来都是买卖过后,一拍两散,我哪里知道她的下落呢。我费尽心思寻那位姑娘而不得,只好把目光转移到斛律恒伽身上,我查到他在外边买的一座宅子,终于把书瑶从里面救了出来。可她却没有半分开心的样子,回来后,反而茶饭不思,魂不守舍的。我知道她变了,她也不愿再欺骗我,她告诉我,她爱上了别人,那个人就是斛律恒伽。虽然我不知道她消失的那几个月跟斛律恒伽发生了什么,但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不是在说笑,是真的。”

    “后来,她就离开了你,是么,还发生了什么?”

    莫子忧深深地一闭眼,手抓成一团,“她回去后,接受了她父母给她安排的亲事,成了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只有利益没有感情的婚姻。你说,她能幸福么?”

    “如果不是我迟迟不提亲,如果不是我接了那桩买卖,惹上了斛律恒伽,她就不会遭遇那样的事。如果不是她要来找我,就不会在路上被劫持,就不会爱上斛律恒伽,更不会心灰意冷接受亲事,成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她,是我害得她一生都不得幸福,我是罪魁祸首!”

    莫子忧神色激动,陷入了深深的内疚和痛苦之中,失控得不能自己。我急忙抓住他的手,“不是这样的,没有人能预料得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路是她自己选的,不是你的错,没有人会怪你的!”

    “真的么?”得到了肯定,莫子忧的身心放松了下来,身子一软,倒在了我的腿上。

    他伏在我的腿上,眉宇间满是痛苦纠结。我伸出手,又迟疑在半空,许久,终是落在了他的发间,轻抚着,期望能够减轻他的痛苦。

    只听他醉中喃喃自语道,“爹娘走了,师父走了,书瑶也走了。为何我所爱的人都要一个个离我而去?”

    闻言,我心中竟难受异常,似有什么就要涌上眼眶,仰起头,努力克制几欲夺眶而出的东西。到底忍不住,一行泪珠刷刷地自眼中坠落,越来越多,再也止不住。

    ——

    长长的宫道上,我一个人,撑着油纸伞恍恍惚惚地走着,飘飞的雨打湿了半个身子也无知无觉。雨水沿着伞滴入积水的青石砖,“嘀”的一星小水花,转眼就没了。

    “姐姐,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都急死了。”耳边是泠儿温暖清脆的声音,好似梦里传来的。

    抬起头,只见青天雨幕里,一抹翠黄的身影赫然立于白色油纸伞下,像雨天里盛放的向日葵,灿烂夺目。

    “姐姐,你怎么了?”隔着细密的雨,泠儿担忧地看着我。

    我缓慢地挪步,一张口,声音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泠儿,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疼,这么痛。”

    这难道就是人世间的男女之情么?

    一行清泪轰然滑下。

    娘亲,你告诫我不要对男人动情,可你却忘了告诉我,情之一字,是不由人控制的。

    原来,我也不过俗世中的女子一个,本以为自己能够超脱于男女情爱,可终究,还是逃不掉,动了情。

    一场秋雨过后,天晴气朗,一种空山新雨后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使人倍感清爽。可我的心情却无法像这天一样畅朗,思及莫子忧昨日消沉的状态,我的心怎么也无法安下,整理文书时,心神不定的。

    “怎么了?”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宇文邕斜着头问我,“是不是又想出宫了。”

    我赶紧低下头,脑中迅速地想着应对的措辞,“禀陛下,微臣昨日在一家店里瞧上了一些漂亮的首饰,极为喜欢,本想把它买下,只可惜,钱没带够,囊中羞涩,只能抱憾而归。方才微臣不觉想到此事,出了神,还望陛下恕罪。”

    宇文邕不以为然,“芝麻大的事也值得你如此心神不定的,不就一些首饰,改日再去挑些好看的不就成了。”

    我忙道:“不成,微臣只喜欢那家店的首饰,去晚了,只恐要被人先买走了。”

    宇文邕见我纠结的样子,大手一挥,“说这许多,不就是想出宫,朕准了!”

    我顿时笑道:“谢陛下!”

    匆匆出宫,瞧见街上有人呼喝着卖花,只见花堆中一盆白菊静静开放,纯白不染,如玉无瑕,于各花中显清逸飘然,潇洒出尘。我出钱买下了那盆白菊,我觉得这花的品格与莫子忧极为相像,再思及莫子忧昨日萧索的神情,说不定把这花带去给他能让他的心情变好呢。

    抱着盆花来到莫子忧的竹屋,却见竹门敞着。再往里去,只见馆长坐在莫子忧的床边,而床上的莫子忧,脸色异常,唇色发干,竟是十分难受的样子。

    我急忙放下花盆,冲到床边问:“馆长,这是怎么回事,莫子忧怎么了?”

    馆长看着我,又看看莫子忧,忧心忡忡道:“我昨夜来看他,就发现他成了这个样子。大夫说他是淋雨受寒,又雨后饮酒,加上心气不畅引起的高热。轻者,吃了药,熬过一夜,烧退了便无碍了;重者,可能好几天才会醒过来,也可能……。”

    我惊道:“有这么严重?”

    馆长一脸沉重,直起身子,“萧姑娘,你来了也好,帮我照看他一下。我去给他煎药,能不能好,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我坐到床边,把莫子忧头上的湿布拿下来,就着床头的水盆洗了洗,又把它拧干,轻轻拭去莫子忧额上、鬓间、脖子上的细汗,最后手把着湿布敷在莫子忧的额上。看着莫子忧紧锁的双眸,我的心乱如麻,真害怕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接过馆长熬好的药,我拿着小木勺舀起一勺药喂莫子忧进药,却发现昏迷中的莫子忧根本喝下去,药到嘴里又全都流了出来。我着急道:“怎么办,他喝不下去?”

    馆长一手捏住莫子忧的鼻子,指挥我:“只有这个办法了,快点,把药给他灌进去。”

    我很快反应过来,把药往莫子忧嘴里一倒,他果然很快就喝下了。放下药碗,我拿着湿布拭去莫子忧嘴边的药渍,才暂时放下一颗心。

    “馆长,莫子忧是习武之人,按理说,身子不该这么弱啊。怎会淋了场雨,就病成这般,到现在都没醒。”我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馆长看着莫子忧憔悴的脸色,无奈道:“我看呐,他是心病多于身病。他要是不愿醒过来,我们着急又有何用。”

    馆长要回去照看孩子,暂时把莫子忧托付给我照顾。我伏在床边细细地瞧着他的眉眼,这白月青竹一般的男子,永远那么温暖美好,给人带来快乐。却没想到,他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

    天光渐渐流失,白日西斜,如水的夕光自门口映入青竹地板,夕阳的清晖疏疏地洒了一地,像积了一地澄明的水。我把那盆白菊放到向北的窗子,又看了看自南窗斜落的清夕,只盼着莫子忧能早点醒来,也能赏到这般的景象。

    我坐在莫子忧身旁,想到他如此沉迷不醒的缘由,心中有如锥刺,眼泪止不住就扑簌而下,“莫子忧,你快醒过来吧,我真怕你就这样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我会为了除娘亲和师父以外的人流泪,这都是你害的。”

    我极力压抑着自己的低泣,道:“你说你的爹娘、书瑶,一个个的都离你而去,可你还有我们啊。我不会离开你,孩子们也不会离开你,我们会一直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的。你说你没有家,我们就是你的家啊。我们会永远陪着你,不离不弃,至死相伴。”

    我伏在床边,几乎哀求道:“你知道你对我们有多么重要么,是你让我重拾了对抗一切的勇气,是你让孤苦无依的孩子们有了栖身之所,是你给了他们一个家。孩子们不能没有你,我也不能没有你,我们都不能没有你。求求你,醒过来吧,别让我们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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