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住他的手,摊开他的掌心,我用手指一字一字地在他手心写下“醒过来”的字样,写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让他有所感应,就能唤醒他一样。

    找到莫子忧放在屋里的竹箫,默默地吹起他教我的《君子行》,悠扬的箫声落满了整个屋子,可直到吹完,莫子忧也没有睁开眼。我抬头望着窗外渐落青山的红日,知晓我得走了,再不回去宫门就要落锁了。

    我站起身子,看着一米外桌子上叠放的两本书,是《周国地志》,两本都是敞开的。一本已苍黄泛白,显然有了些年月,另一本是新缝制的,书上是莫子忧的笔迹,内容不如前一本齐全,书边还放置着早已干涸的笔墨,想来应该是莫子忧的手抄书了,是前两日放的,笔墨都没收拾。

    我垂眸微思,收起两本书,抱在怀里,又回头看着躺在床上的莫子忧,语声轻柔道:“我明日再来看你。只要你一日未醒,我就还会来,直到你醒来为止。”

    所幸赶在宫门落锁前回来了。文书院里,我放下怀里抱着的两本书,点亮一盏油灯,寻来笔墨。细碎的灯光跳跃在书本上,我执起笔,照着那本《周国地志》,细细地抄了起来。

    抄到夜半,倦极了,不知不觉就躺在桌子上睡着了,天色破晓之时才惊醒过来,急匆匆的一番洗漱,就去正武殿当值了。

    宇文邕今日难得去上朝了,还是宇文护遣人请他过去的,据说是去听大臣们关于释放奴婢一事的最后决议。宇文邕上朝还没有回来,李贵妃就带着两个皇子来请安了。

    宇文邕上朝未归,李贵妃就带着两位皇子暂且在正武殿等着,随李贵妃一起来的还有泠儿。泠儿一见到我,眸子里就盛满了笑意,站在李贵妃身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两位皇子尚且年幼,难免好动,不一会儿就脱离母妃膝下,摇摇晃晃地四处走动。年仅两岁多的二皇子细嫩的小手时不时地抓一抓小脑袋,大而黑亮的眼睛充满了好奇,上爬下钻,竟钻到了御案下,又爬上御案拿走了一幅字画。我急忙把二皇子抱起来,劝哄他把字画给我,谁知小孩子竟死抓着不放手,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张嘴就对着字画“吧唧吧唧”地舔了起来。

    宇文邕一进殿看到这幅场景顿时脸色大变,冲过来就一把夺过二皇子舔得正欢的字画,迎头就骂道:“谁让你动朕的字画的!”

    二皇子被吓着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宇文邕正气头上,对李贵妃道:“还不过来把孩子抱走!”

    李贵妃只好领着两个孩子先出了正武殿,宇文邕余怒未消,把殿内所有的宫人都屏退了下去。

    既然宇文邕怒意正盛,我也不好触这个霉头,只好找内侍总管何泉禀报出宫一事。何泉倒也没有十分难为我,只叫我快去快回。

    竹栏是开着的,顺着石子小道走进去,只见竹屋当中一人,白衣落落,斜坐于门槛上,头倚在门上,望着高高的碧绿的天色。青空下一片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竹叶,悠悠落在他的身上,白衣碧叶,不胜潇洒,晨时的白光疏疏洒落他的一身白衣,宁谧无声,岁月静好。

    顺着晨间的疏光走进去,我既惊喜又不可置信,“你醒了?”

    莫子忧转头一见是我,星眸一转,亦是十分欢欣,“萧姑娘!”

    见我欣喜又疑惑,他才回过神来,道:“我昨夜就醒了,真是对不住,叫你们担心了。”

    一阵秋风过,鼓起他的白衣如叶翩飞,我忙扶起他,急道:“外边凉,你的病才好,不宜吹风,快进屋去。”

    莫子忧被我扶到屋里边坐下,见我急着就要去关窗,忙拦下我,有点哭笑不得道:“萧姑娘,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没事了,这点风我还是受得住的。”

    我回过身来坐下,对他道:“你是病人,病人说的话作不得数。”

    莫子忧瞧着我,幽幽一笑,“病人说的话作不得数,那谁说的话才作数?”

    我一时梗塞,随即又理直气壮且严肃道:“我说的才作数,大夫说发高热的人身子很虚弱,需要好好调养。你既然不懂得照顾自己,就得听我的。我现在命令你:好好休息,不许乱动!”

    见我一本正经,莫子忧一笑,半是玩笑道:“好,我听你的,你就是我的大夫,我的东家,我的主上,一切都听你的。”

    我被他的说辞弄得一笑,也半开玩笑道:“那么主上现在命令你:好好坐着,不许抗议,不许有异心。你服不服从?”

    莫子忧正视着我,不再是玩笑的神色,清亮的眸子专注地看着我,好似凝了漫天的星光,认认真真道:“只要是你说的,我绝对服从。”

    心中“怦”的一跳,耳根子也发热起来,我忙站起来,道:“你这两天病着,都没吃什么东西,一定饿了吧,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我转身往厨房去,蓦地,一只手却被身后的人抓住了,温热的掌心包裹着我的,像叶子掉落掌心一样,酥**痒的,却又异常的舒服。只听身后的人道:“昨日你对我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男子粗糙的掌心磨得我的手心发烫,我甚至能听得到自己手心不规律的脉动,我心慌意乱道:“你听到什么了?”

    莫子忧的语气轻柔的像月下的竹声,“昨日我虽然昏迷,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我恍惚听到了你在同我说话。你求我醒过来,你说你和孩子们会永远陪着我,不会离开我。我对你们来说很重要,你们不能没有我。起初我以为我在做梦,后来我感觉到你在我手上写字,我就知道,这不是梦,是真的,是你在叫我醒过来。我当时很想睁开眼,可是怎么也睁不开。后来,我还听到了你的箫声,真好听。”

    我此时心乱如雨落芭蕉,道:“我昨日一时心急,自己说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总之,你能醒来,我就放心了。”

    他的手依然抓着我的,说得诚挚又认真,“我已经完全放下了,不会再为过去的事情而困扰了。青蔷,谢谢你。”

    青蔷,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我的心里仿佛被什么化开了,心头一片柔软,“你能想开就好了。”

    想到他的手还握着我的,我渐觉脸上发热,微微挣扎了一下,感觉到我的挣扎,莫子忧略微一松手,两只手便脱离了,我逃也似的奔向厨房了。

    ——

    “你病才好一点,不宜食用油腻之物,宜食清淡一点的。我给你煮了点稀粥和鸡蛋汤,你尝尝看。”

    桌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大碗糯软清香的白粥和黄白相间的鸡蛋汤,莫子忧舀了一碗粥,笑着尝了起来。见他吃得香甜,精神焕发,不似前几日神色恹恹,无精打采,我心下也放心了不少。

    “很好喝,这是除了我娘亲之外做得最好喝的粥和汤了。”莫子忧看着我,笑容温煦如淡淡晨阳。

    我心里有些得意,却还是说道:“你可别净说些好话来哄我。”

    莫子忧放下勺子,一本正经道:“我说的是真的,绝不是哄你的。在我心里,你是除了我娘亲之外做饭做得最好吃的一个。”

    “若是你以后遇到了旁的姑娘,恐怕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我浅浅一笑,一边高兴,一边又控制不住内心淡淡的失落。

    “不会的,就算我以后遇见再多的姑娘,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没有人能比得上你。”莫子忧眸光熠熠地望着我,笑如清风吹面而来,“我向你保证。”

    我心中愉悦,不觉与之对视一笑,仿佛千树万树繁花盛放。

    吃完饭,莫子忧主动收拾饭桌,不让我再忙活,自请洗碗。莫子忧一边有条不紊地洗碗一边道:“你帮我做饭我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了,怎能连洗碗这等琐事也要麻烦你呢。我只是病了一场,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洗碗的力气还是有的。”

    我看着他专注地洗碗的样子,笑道:“除了做菜差点,你也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夫良父了。将来谁要是嫁了你,定是个有福气的女子。”

    “你也是个好姑娘,谁要是娶了你,定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莫子忧回道。

    我忽然想起一人,声音变沉了下来,“福气……是么?恐怕是冤孽吧。”

    莫子忧见我面色一变,手中动作停了下来,“对不起,让你想起了那些不开心的事。”

    “不是你的错,是我,总也忘不掉那些噩梦。”我闭眸又睁开,试图忘掉闪现在脑海里的画面。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宇文……四公子抱着湿漉漉的你回来,你受了箭伤,躺在床上,一直做噩梦,很痛苦,梦里说了很多胡话,叫了很多人的名字,其中就有——陈蒨这个名字。后来我听说陈蒨的一位宠妃与复梁会密谋弑君,叛逃出宫的事,再加上四公子偶尔的只言片语,我就猜到,那个叛逃的人,是你。青蔷,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莫子忧焦灼而忧心地看着我。

    我的声音如一团死水,“你不是都猜到了么?”

    “我只是能猜得出一个大概,却不知你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青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莫子忧抓住了我的手。

    “你从来也不问我的事,为什么你现在突然想知道我的事?”我低眸问他。

    莫子忧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定定看着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忽然之间,我就是想知道你的事情。”

    “我被师父收养,隐居在深山里,后来有人要抓我师父,我们师徒分散了。我来到了长安,落到了宇文兄弟的手里,他们想利用我。我好容易才摆脱了他们的控制,离开了长安来到建康,却又落入陈蒨的手里。原来师父在他手里,后来师父没了,我历尽千辛万苦才从他手里逃出来,没想到又重新落到了宇文邕的手里,真是怎样都摆脱不了被人控制的命运。”我轻描淡写地概括我这一路的经历。

    手臂被握得越紧,莫子忧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帮到你?”

    “你帮不了我的。”说罢,我轻轻挣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我一步一步顺着石子小道走出去,身后莫子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日你还会来看我么?”

    我回头,看到他期待的眼神,怎么也无法拒绝,只轻声道:“会的。”

    语毕,走出竹栏,通向竹林深处。

    注释:

    ①标题化用唐代李益的《春夜闻笛》“寒山吹笛唤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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