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声响起的时候,被国王命令,远离这个房间超过五十尺的侍从与侍女们无不吓了一跳,他们难以想象这是他们的国王发出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冲动而又无益的行为已经很少在这位宽容的统治者身上出现了,但这个声音确实有点熟悉。

    雷哲向外看了一眼,值得庆幸的,在成年之后,他的声音确实和伯德温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而在外候命的侍从与侍女几乎都没有超过三十岁的,伯德温死去的时候,他们仍在襁褓,当然也不可能听到过这位“逝去”的老王的声音,不会有人将这位陌生的老人与他的父亲,这个国家唯一非海曼家族的国王联系起来。

    “愚不可及!”伯德温大喊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让你的子民去敬拜一个娼妓!”

    “伯德……朋友!”随之一同大喊起来的是修,作为受到泰尔眷顾的骑士,他虽然和伯德温一样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但他的眼睛依然清澈,两鬓也只是微微发白,手臂与双腿也仍然具有着年轻人也未必企及的力量——但问题就在这里,一看到修,伯德温就立刻想到了泰尔对自己的不公,即便他已经唾弃与抛弃了他曾经信仰的神祗,还是不由得感到一阵愤怒与眩晕。

    “难道我有说错吗?”伯德温知道修大叫是为了打断他的渎神之言,但弗罗,也许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弗罗早在几十年前就陨落在极北之海的海水之下了——不过在此之前,弗罗的牧师早就沦为了徒具牧师虚名的娼妓与格瑞第的追随者们用来麻痹与引诱意志薄弱着的甜蜜诱饵了,她们放荡,虚荣,轻浮且多变,一看到那些衣着暴露的女人,听到金铃叮当作响,他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人生中最为污秽的一段记忆——他也曾经接受过一个弗罗牧师的服侍,被她迷惑,被她羞辱——如果不是李奥娜……每当想到这里,伯德温都会情不自禁地颤抖,他也许会允许梅蜜成为自己的妻子,会吗?也许会的,那个时候,他背负着弑君背主的罪名,被自己的神祗惩罚,驱逐,他的敌人是整个高地诺曼,身上找不到一枚金币,也没有一寸土地可供他休憩落足,尤其是他染上了瘟疫之后——梅蜜的不离不弃让他感动过……是的,他几乎……如果他真的做出了那个决定,那么李奥娜也许会立刻远去,永不与他相见……他已经可以确定那是一个阴谋,一个弗罗的牧师又怎么可能真心喜欢上一个人呢?梅蜜是个娼妓,她的母亲也是一个娼妓,她的外祖母也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注定了一出生就要成为娼妓——当伯德温意识到自己竟然被这么一个卑鄙的女人所欺骗的时候,心中的恐惧竟然要比愤怒更强烈。

    想想看吧,作为一个父亲,一个曾经的国王,当他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竟然在为弗罗的娼妓营造神殿,举行祭祀的时候,是多么的讶异与惶恐啊!更不用说……伯德温的心脏猛烈地收缩了一下,他记得那一天,不仅仅是因为那是他与李奥娜的登基之日,也是因为……那天他做出了一个残忍的决定——不,虽然说,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那时仍然抱着希望可以获得泰尔的宽恕,但在内心的深处,他必须承认自己是希望梅蜜去死的,她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污点,每当想起这个女人,他就会感到万分羞惭与懊悔,她死了,埋入土中,就意味着他的这段过往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人们只会记得英勇的国王与他所挚爱的王后,而不是一个堕落的骑士与一个低贱的娼妓。

    只是葛兰的诅咒就算是到了哀悼荒原他也会记得,字字不忘……他曾经想过会遭到怎样的报复,但伯德温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报复是这样的姗姗来迟又是这样的凶狠恶毒。

    “请您听我说!”雷哲挡在弟弟与父亲之间——作为一个国王,他重新开始接纳弗罗的追随者当然不单单是因为一两个人的私情——就算那是他和他唯一的双胎兄弟,但伯德温拔出了身边的木杖,指向了他的长子。

    “你知道那个怪物是谁吗?”伯德温看也不看雷哲,他的灰色眼睛紧盯着另一双灰色眼睛:“她是葛兰与梅蜜的女儿,雷曼,一个盗贼与一个娼妓勾搭在一起后诞下的杂种,她不是一个少女,更不是一个女孩,她甚至比你和雷哲还要年长,在她母亲死去的时候,你们还在你们母亲的肚子里!”

    “我知道,”雷曼稳定地说:“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只有十七岁而已。”那时他们都如同枝头碧叶繁花,现在他已经五十岁了,是一颗已经失去了颜色与汁液的种子,但阿芙拉仍然是被苞叶紧裹着的花蕾,只是他所爱的并不只有她的外表,就像初次邂逅时他想到的,阿芙拉有着他们的母亲李奥娜的影子,与血统,与姓氏以及地位无关——而是一种令人很难以言语描述的感觉——如同与生俱来一般的沉静、傲慢与宽容,这点是他们的父亲伯德温所从来没有过的。在雷曼很小的时候,他无法意识到这点,但在已经度过了大半个人生的现在,在伯德温.唐克雷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看得要比往常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清楚。

    伯德温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他又惊又怒地看向修,还有盖文,“你们也知道?”他嘶声说:“我将你们视作兄弟,而你们就是给我这样的回报?看着我的儿子,我的国家沦落到一个杂种的手里?”

    “我的朋友……”

    “闭嘴吧,”伯德温无礼地打断了盖文的话,“胆小鬼,你已经背叛了我两次了,现在就连我的名字也不敢说出口,我根本不想听这么一个卑鄙的小人说话!”

    这句话同时激怒了四个人,尤其是雷曼,他成年之后就赶赴雷霆堡,成为了雷霆堡的主人与公爵,但修,盖文没有立即返回安全温暖的王都,而是继续在雷霆堡陪伴了他整整十年,即便修是泰尔的骑士,而盖文也是一个强大的法师,岁月的摧残对他们没有一如凡人般的沉重,但那时候他们也已经不是生机勃勃的年轻人了,他们没有与任何一个女性缔结婚约,也没有孩子——人们都说整个大陆上再也找不出比他们更为忠诚的臣子了,但在雷哲与雷曼的心中,他们还是如同父亲一般的长者,他们付出的不只有忠诚,还有爱,这份珍贵的情感不是放在嘴边,写在纸上,凿在石板上,是数十年来如一日用他们的行动与思想镌刻在雷哲与雷曼眼中的,

    尤其是雷曼。

    伯德温.唐克雷曾经被吟游诗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在雷霆堡,在残暴可怕的兽人前整整坚守了四十年,但这是一种略带夸张的修辞手法,伯德温是接近二十岁的时候才被征召进军队的,而之前他只是一个猎人。修,一个曾经在伯德温的麾下为他效力的骑士,才是真正在雷霆堡坚守了四十年之久的好人,却籍籍无名。以及,在雷霆堡,雷曼也曾看到过之前的雷霆堡领主的画像,与他们留下的盔甲武器,他们还是青春年少的时候来到这里,两鬓灰白的时候才能离开,谁不是将最值得挥霍的美好时光消耗在了与兽人的搏杀与博弈之中了呢,更不用说其中还有一些不幸坠落在战斗之中的英勇之人,虽然有少数几个语焉不详(可能逃走了),但其中的多数,还是要胜过伯德温.唐克雷许多,即便是那个导致了这一系列事情的老唐克雷,也在雷霆堡坚守了五十年,而且他从未让兽人们侵入过雷霆堡。

    也正是因为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对雷霆堡的理解愈发渗入,雷曼心中那个曾经无人可以匹敌的,光辉而伟岸的父亲形象也在逐渐变得淡漠与单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希望得到父亲关爱的孩子了,相反的,他已经从父亲手中夺过了权力和威望,这时候,看着那个瘦削高大的老人,看着他严厉的眼睛与执拗的沟壑,雷曼心中一种隐约的,如同被欺骗的感觉却在此时变得越来越强烈,“背叛我们的难道不是你吗?”他脱口而出。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雷哲转过身,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弟弟。

    “先背叛我们的是你,”既然说出来了,雷曼反而冷静了下来:“难道不是吗?”他看向修,盖文和自己的兄长:“你以什么身份来到这里?”红发的海曼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们指手画脚?在你……”

    “在我被你们诬陷成一个死人之前!”伯德温喊道,修看了盖文一眼,盖文苦笑着露出了手中的静声符文——之前的那声咆哮是他疏忽了,作为房间里唯一的法师,他当然要设法亡羊补牢。“是你们,”伯德温继续说道:“是你们遗弃了我,在你们的国王,你们的父亲与红龙作战,生死未卜的时候……”

    “那么,”雷曼垂下了眼睛,“红龙为什么会出现在王都?”

    伯德温停顿了一下。

    “因为你夺走了她的东西。”雷曼抬起头,“她是来找你的。”

    修只看了一眼伯德温就转过头去,心中不由得一阵阵的难过,他应该怎么说?在看到伯德温的时候,他很高兴,因为他们以为伯德温早已无声无息地去往了哀悼荒原,但伯德温如今的神色,却让他满心茫然与凄凉,他们是什么时候失去了这个朋友与同伴的呢?是他最后一次回到王都的时候?还是他和李奥娜重逢之时,又或是在龙火列岛上,在王庭里,在国王的厅堂里……

    “我是为了高地诺曼……为了你们,为了你们的母亲……”伯德温喃喃道,他的声音那样虚弱,让人不忍听闻。

    “我们的母亲,你的妻子对此一无所知,就像是我们的子民。”

    “所以,”伯德温声音嘶哑地说道:“这就是你羞辱你老父亲的原因?”他咬紧了嘴边的肌肉,“不,”他低喊道:“你只是为了那个弗罗女表子!”

    令人无法想象的,这个看似随时可能去到哀悼荒原的老人突然跳了起来,他挥动手中的木杖,闪过雷哲,凶悍地击向雷曼,不像是父亲教训儿子,倒像是战士攻击敌人,没人会质疑这一击会不会直接令得雷曼丧命——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在一阵短暂的慌乱之后,倒在地上的,不是雷曼,而是伯德温。

    “你老了。”雷曼说,现今他也不是一个年轻人,但仍在壮年,而且作为雷霆堡的领主,他也与兽人战斗了不下三十个冬天,他的武技与体魄都受到了极好的淬炼,而伯德温……他只是一个被所有人放弃了的老人。

    “你会有报应的,”伯德温诅咒道:“在你这样对待你的父亲与国王之后,你会遭到报应的。”

    雷哲的面孔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可以让我单独和他谈谈吗?”高地诺曼的国王说,不容争辩的。

    ——————————————————————————————————————————————————等到房间里的人终于全都离开了,只剩下了伯德温还有雷哲,雷哲才亲手将伯德温从地毯上搀扶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伯德温所熟悉的,国王的椅子,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父亲的身上,又为他端来蜜酒(虽然冷了)。按理说,受到长子这样殷勤的服侍,伯德温应该感到欣慰,可是他却只感到了有股寒意从足底缓慢地爬上脊背。

    雷曼拖来一把椅子,坐在伯德温的对面,他在开口之前长长地,深深地呼吸了一次,然后又是一次。

    “我想您应该知道一下,”雷哲说:“我们的母亲,也就是您的妻子李奥娜,海曼的王女,诺曼的王后,以及王太后,在故去之前,她和我说了很多事情——其中的一些,就连雷曼也不知道。”

    伯德温沉默不语,眼睛闪烁个不停,他几乎都想要站起来离开,但雷哲只伸出一只手,就阻止了他的行动。

    但他随后又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直到伯德温以为他不会问出那个可怕的问题了,他才说:“是你杀了我们的外祖父,母亲的父亲,诺曼的老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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